楚琰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强忍下心头的不适。
见火候差不多了,他语气淡漠地道:“既如此,为了太子妃的安危,今日这焚毁仪式就索性暂且作罢吧。”
然而,话音刚落——
王帐外的沈灵犀,就听见太叔媚和项舟的亡魂,异口同声地道:“不可!”
沈灵犀眉梢微挑。
太叔媚只是因着先前项舟的吩咐,才出言拒绝。
可项舟的神色,却明显带着几分把握。
都到要“祭天”的地步,项舟还不愿放弃毁她尸身这件事,可见他对当前的局面,已有了破局之法。
作为一个死了五年的亡魂,他若能破此局,定会动他死前埋好的钉子。
这正中沈灵犀的下怀。
他底牌漏的越多,她自然是赢面越大。
“哦?这是为何?”
楚琰似有些意外,语气诧异地问,“太子妃就不怕激起民愤?今日百姓人多势众,数目远胜于孤和萧将军带来的兵卒,若真激怒他们,起了暴乱,你我二人很难收场,还不如改日再悄悄毁之,岂非更加稳妥?”
太叔媚觉得她这个便宜夫君,说的很有道理。
可她却不好擅作主张,只好求助地看向项舟。
项舟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过一圈,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即便今日停手,这些百姓受到煽动,日后还会杀你祭天,倒不如一劳永逸解决此事,如此,将来也好助你登上帝后之位。”
事关前途,太叔媚眼睛一亮。
项舟嘱咐道,“从此刻起,我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可保万无一失。”
沈灵犀在外听见这话,也登时来了精神,黑漆漆的眼珠,直直往王帐里瞧着。
慕怀安察觉到她的反应,正欲询问——
忽然听见王帐里,那个被鬼上身的“沈灵犀”,用一种娇柔的嗓音,对着楚琰道:“夫君,臣妾已经想到法子,安抚那些百姓了。还请夫君派几个人手给臣妾指使,此番定能化险为夷,也可让焚毁之事,如常进行。”
慕怀安挑眉,眼底尽是诧异。
他压低声音问:“这个上你身的人,倒底是个什么来路,方才还哀哀哭泣,这会儿就能破局了?”
沈灵犀倒也没打算瞒他。
“前朝亡故那位帝后,太叔媚。”
慕怀安睁大双眼,前朝都亡国三十多年了,帝后的魂魄竟能复生,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厉害啊……”慕怀安“啧”了一声,“就冲她这么大岁数,还能喊殿下‘夫君’,我无论如何都得给她拜一个。”
沈灵犀睇他一眼,继续朝王帐里看去。
正在这时,王帐里传出楚琰的声音:“去叫慕怀安来,让他听候太子妃的差遣。”
慕怀安:……
“你机会来了。”沈灵犀朝王帐方向,努了努下巴,“去拜吧。”
慕怀安:……
慕怀安扯着缚在沈灵犀腰间的绳索,将沈灵犀留在素锦遮挡的帐侧。
而他自己则走进帐中,恭谨揖礼,“殿下,臣方才抓到了行刺太子妃刺客的同伙,这会儿正在审着呢,实在走不开,不如您让纯钧去吧?要不然萧将军也行,萧将军这回带上山的人多,也好将功赎罪不是?”
“萧将军不行!”太叔媚不待楚琰开口,断然拒绝:“说不得这些刁民都是萧将军煽动的,臣妾信不过他。”
萧锐跪伏在地上,眼底闪过一抹戾色。
楚琰抬眸,目光扫过慕怀安手里的绳索,看向绳索另一端。
他口中所谓的“刺客同伙”,正立在素锦遮挡的帐侧。
虽看不见对方的长相,却也隐隐能瞧见,对方是个身材瘦小的女子。
楚琰眸色骤深,凉凉看向慕怀安,淡声道:“纯钧另有要事,此事非你不可。至于你手上的嫌犯,暂且先留在孤这里,去吧。”
慕怀安狠狠一噎。
若非沈灵犀,自始至终都没出现在楚琰视线范围之内。
他怕是要真以为,这位太子殿下是有意为之了。
眼见太叔媚朝自己看过来。
慕怀安知道,再推拒下去,只会引来对方的猜忌,便只得应下。
他转身朝沈灵犀的方向,扯了扯绳索,“小瞎子,还不赶紧进来。”
沈灵犀一如先前那样,“笃、笃”拄着竹杖,哆哆嗦嗦地走进王帐里。
她摸索着朝正前方跪地拜下,做足了诚惶诚恐的模样。
楚琰在看见她的瞬间,瞳孔微震,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慕怀安见他面露不悦之色,适时替沈灵犀解围道:“她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留在这儿恐碍殿下的眼,不如让纯钧……”
“纯钧,赐座。”楚琰神色淡淡地道,“萧将军也起来吧。”
纯钧有些懵。
赐座?
给一个嫌犯赐座?
纵然心中有疑问,纯钧还是依言,搬了把椅子到沈灵犀身后。
沈灵犀心里咯噔一下,忙做出慌张模样,连连叩头,吓得浑身发抖。
楚琰这破天荒反常的举动,也引来太叔媚不解的质疑:“殿下,您为何对这个嫌犯如此礼遇?”
“只是嫌犯而已,官府未曾定罪之前,算不上真正的凶犯。”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方才萧将军在王帐里跪下,就已引得百姓们议论纷纷,若再让这么一个……又瞎又哑的人,在营帐里跪着,外头那些人不了解内情,又会说孤不近人情,有损孤的声誉。”
纯钧在旁听见这话,几乎快要惊掉下巴。
自家殿下什么时候变成如此“爱惜羽毛”,“珍惜声誉”之人了?
就离谱。
慕怀安也听出不对,猜出他定是察觉到“小瞎子”是沈灵犀,才会如此,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反倒是太叔媚、萧锐这两个,对楚琰不甚了解之人,未曾察觉出异样。
楚琰的目光,扫过太叔媚,落在萧锐面上,“太子妃既然有法子平息百姓的怨怒,萧将军不如也随太子妃一道去学学,免得孤回京以后,再碰上这种场面,萧将军镇不住,那岂非要让镇国公把戍守的兵将调来助你不成?”
萧锐听出他话里的不悦,暗含着敲打之意,忙揖礼称是。
而太叔媚,则从话中听出了对她的维护之意,喜不自胜,狠狠瞪了萧锐一眼,昂头朝外头走去。
她既离开,慕怀安和萧锐自然是要依照楚琰的意思,紧跟其上。
唯剩下项舟,只交代太叔媚先去祭坛处等他。
他自己,则飘在王帐里,审视的目光,落在楚琰的面上。
项舟对楚琰虽然也不了解,可他却有与生俱来的直觉。
他知道这个五年前能果断下令摧毁祭坛和皇陵的人,不会轻易因为人言,而放过一个嫌犯。
尽管楚琰看不到,有只鬼正在幽幽盯着他。
可这并不会影响他该有的判断。
“怎么,孤方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你还不起身,是打算让孤亲自扶你吗?”楚琰沉着嗓,不悦地道。
沈灵犀知道项舟还在,佯作心惊胆战地叩了叩头,手脚并用站起身,双手拄着竹杖,紧张地挨着椅子边缘坐下。
她黑漆漆的眸子,正对着项舟的方向。
楚琰漫不经心地朝她目光所及的虚无之处,瞥了一眼。
他朝旁边的纯钧道:“云疆王与已故圣女,姊弟情深,孤知道云疆王不忍圣女遗骸被毁,你去墓室将他找来,孤亲自开导他,也免得过会儿太子妃下令焚烧棺材时,伤到他。”
纯钧应下,转身去了。
项舟听着楚琰这些话,再看他与那“小瞎子”之间,毫无半点交流,总算稍稍放心,转身朝祭坛上的太叔媚飘去。
待他离开后,沈灵犀总算收拾起那副惶恐的神色,转头看向了楚琰。
“他走了。”她沙哑着嗓子问:“殿下是如何认出我的?”
楚琰的目光,紧紧盯着她那双漆黑无神的双眼。
连日来忐忑不安,却要强自镇定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慕怀安不会无缘无故把一个女嫌犯捆在身边。”他喉结滚动,颇有些酸涩地道:“除非那个人是你。”
“那天早上,我察觉出她不是你,快急疯了……”
“直到黑甲卫来报,云妄安置了一个女子在宅子里,才知道你平安无事。”
“我知你定有别的筹谋,项舟的亡魂也一定会在我周围,所以什么都不敢表现出来。”
“我一直在等……”
他低沉的嗓音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竭力克制的意味,听上去虽只是寥寥几句,却又好似说了很多。
沈灵犀不知为何,在这具尸身空落落的胸腔里,忽然有了心脏在跳动的错觉。
她紧了紧手骨,沉默几息,“方才上山时,有刺客袭击太子妃,我躲了一下,被他瞧出破绽,所以才被他认出来,是我让他将我绑来,方便查探他们的底细。”
作为契约的一方,她这么与他解释,免得他误会,也算是……很正常的吧。
楚琰眼底的阴霾,因着这句有意的解释,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只有你才是太子妃。”他语气认真地纠正:“她不是。”
沈灵犀闻言,唇角扯出一抹近似微笑的弧度,“那毕竟是我的身体,等到合适的时机,我还要拿回来的。”
两人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沈灵犀转头朝外看去,便见慕怀安带着兵卒,在太叔媚的指使下,从那些百姓里,正不断地抓了一个又一个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