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琰并未松开沈灵犀的手,目光隐隐带着几丝担忧。
她刚回魂不久,前一刻醒来时,手指都是僵硬的,只有紧抱着她的楚琰才最清楚。
此刻,她却要去拿剑。
楚琰很难放心,低声劝道:“我们先回去,以东宫的名义,将实情昭告天下,为你洗去污名。你是我的妻,有我在,无人敢质疑你的身份……”
“殿下那么聪明,想必这些日子,应该已经猜出来,我究竟是谁。”沈灵犀轻声打断他的话。
她抬眼看向楚琰,澄澈的眼眸,尽是坚定,“我是沈灵犀,也是云曦。他们都曾是我的子民,今日我既站在这里,就该给他们一个交代,我不能让他们,在目睹今日这一切以后,活在对尸鬼的恐惧,和对大周的仇恨中。”
很多事情,一旦牵扯到责任和使命,就有了非做不可的理由。
她想做的事,他从来不会阻拦。
楚琰缓慢松开了覆在沈灵犀肩头的手,只是眼底的担忧和关切依旧。
沈灵犀朝他笑了笑,“还请殿下,替我散发。”
楚琰眸光微动。
那日在圣山时,他也曾见过太叔媚在祭坛废墟祝祷的样子。
散发,便是第一步。
他低眉,伸手替她卸去头顶的发簪,满头青丝如流云般倾泻在肩头。
楚琰修长的手指,穿过她微凉柔软的发丝,将她先前与太叔媚“打斗”时,故意弄乱的额发,小心抚平,轻柔别在她的耳后。
在这样万人注目的时刻,众人皆见太子殿下眉眼温和地为太子妃整理青丝,神色间全然没有半分先前的冷肃气场。
太子妃朝他微微一笑,明眸皓齿,鲜活灵动。
在刚经历过那样惊悚离奇的场面后,在如此阴沉天色的衬托下——
两个赏心悦目的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情意,将众人心头那股戾气冲淡了不少。
沈灵犀接过纯钧恭谨呈上的长剑,转身朝那两具烧焦的尸身走去。
她不会拿剑砍人,却会跳剑舞。
那是圣女代代相传的,祝祷剑舞。
以剑驱邪,以舞沟通神灵。
每当圣女在冬月祝祷之时,跳起这支舞,天神便会降下瑞雪。
瑞雪兆丰年。
意味着未来一年,整个云疆都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沈灵犀闭上双眼,感受着天地间,风的气息。
她脱下鞋履,玉瓷的足,踩在黄土之上。
在这阴沉的天地间,即便她身上的素白长裙早已污浊不堪,可那挺拔优雅的身姿,如雪中苍松,有一种遗世孤立的神性。
剑起风至,剑舞雪落。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洒。
“圣女,是圣女!”
“圣女显灵,圣女显灵了!”
这一次,即便是原本存着质疑之心的人们,也不得不承认,除了真正的圣女,没有任何人,能跳出这样的剑舞。
百姓们皆虔诚地跪拜下去。
舞毕,触目所及,天地间已然白雪尽覆。
就连那两具烧焦的尸身,和萧锐鲜血浸染的尸身,都被白雪所覆盖。
沈灵犀持剑立于风雪中,用清灵的嗓音,扬声道:“以天神之名,借吾之躯,降下神谕。”
“今邪佞已除,此后云疆风调雨顺,万民安康。”
新晋的云疆王云妄,率先单膝跪地,高声附和:“邪佞已除,云疆风调雨顺,万民安康!”
林立在她身侧的黑甲卫,和慕家军,甚至是萧锐带来的亲卫,也随之单膝跪地,齐声高呼:“邪佞已除,云疆风调雨顺,万民安康!”
这才是云疆圣女该有的排面和气势。
百姓们见状,亦随之高呼出声:“邪佞已除,云疆风调雨顺,万民安康!”
“邪佞已除,云疆风调雨顺,万民安康!”
鹅毛大雪落在每一个人的肩头,犹如天神降下的赐福。
时隔六年,人们终于再次感受到,被神明庇佑的感觉。
势必会将这一幕,永远铭记在心底……
*
云疆王的册封仪式,在一场由圣女剑舞祈愿的大雪中落幕。
待人群尽散,城门关闭后,沈灵犀特地请苏显,去勘察了现场。
苏显在棺材下方,找到了被人用黄土刻意掩埋的古老阵法。
“这是一种煞气极重的炼魂法阵,盛坤应该是打算等到与太子换魂以后,直接在这阵法中将殿下的魂魄炼化。”
沈灵犀眸色微沉,“难怪萧锐死后,连只魂影都没见着,应该是魂魄直接被这法阵给炼化了。”
也幸好,她为了不露破绽,特地让刘美人、韶华和奎十九他们不要跟来,否则恐她们也难逃此阵。
苏显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上清宫古籍上记载,此法阵煞气极重,也十分阴损,需先炼化怨气极盛的阴魂方能开阵。此阵既能短时间将萧锐的亡魂炼化,就意味着在此之前,便已开阵。”
沈灵犀眉心微动。
怨气极重的……阴魂。
盛坤若想开此阵,短时间去哪找怨气极重的阴魂,除非……
“是乌尔答。”她笃定地道,“他定是炼化了乌尔答。”
难怪奎十九说远远跟踪乌尔答,到了这附近,就再没见到乌尔答的魂影。
原来竟是被盛坤炼化了。
他忠心耿耿将盛坤视作主人,誓死追随盛坤,最终却遭盛坤炼化。
以乌尔答的脾性,那自然是怨气丛生。
呵……也算是,死得其所。
只是,沈灵犀不解地问,“既然是炼魂的大阵,为何我、盛坤和太叔媚却未受此阵影响?”
“太叔媚是冥玉聚合之魂,又依附冥玉而生,在与你肉身未曾完全融合之前,玉在魂在,玉碎魂消,自然不受此阵影响。”
“至于你和盛坤……”苏显顿了顿,忖度着开口,“这几日我翻阅云疆祠庙里的典籍,发现初代圣女流传下来的典籍,与上清宫所存典籍,有不少相似和互补之处,可见圣女的传承,与太乙山的玄门皆属同源。”
“而且,你可知盛坤的姓氏,原本并非是繁盛的盛,而是圣贤的圣,”
“圣贤的……圣?”沈灵犀诧异地问,“那不就是圣女的圣?”
苏显点头,“在来之前,我找上清宫年纪最大的长老问过,盛坤当年被太乙山的明虚真人收为徒儿,只因他身上有个刻着‘圣’字的玄铁铭牌。在大周,平民以‘圣’为姓,是对皇族不敬,故而才用了‘盛’字。”
“你可记得,圣女留下的谶言?”他问。
沈灵犀:“天命圣族,应劫而生,冥玉认主,血肉可生阴魂,九代而终。”
苏显看着她道:“谶言中所说的是‘圣族’,并非单指‘圣女’,而是以‘圣’为姓的圣族。这姓氏只出现在古老的典籍之中。若我所料不错,这盛坤与你,皆属圣族一脉,你们血脉特殊,所以魂魄,才能游走。”
经他这么一说,先前萦绕在沈灵犀心头的疑惑,总算有了合理的解释。
难怪盛坤身为与云国八竿子打不着的前朝人,会对云国圣女一脉和冥玉如此熟悉。
初入云国,就能替母后接生,还能对她用引魂之法。
原来,他与她竟是同宗。
沈灵犀看向依然曝尸在雪中的那具尸身,“那他这回到底死了没?”
苏显神色间有些许迟疑,“无论是太乙山还是祠庙的典籍,都没有关于‘圣族’的记载,我只知道,这一百多年以来,也只有你们二人有此能力。云疆祠庙里,迄今最近的关于牵丝傀儡术的记载,也有一百多年了。”
“依照太乙山玄门术法的通则,倘若这具尸身,是盛坤原本的尸身,他的魂魄锁在他的肉身里,又用我掺了符水香灰的火石粉焚烧,自然会魂飞魄散。就怕这具尸身不是他本命的那个……”
沈灵犀明白苏显的意思。
可前朝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三十余年,哪怕是刘美人,也只认得出这具尸身是国师的。
至于盛坤在这具躯体之前,还有没有别的躯体,无从查证,便就无法深究。
既然是无解的谜题,沈灵犀索性也不再去纠结。
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如今她对于盛坤的了解,也算足够多了。
倘若他果真没死,再杀他一回便是。
沈灵犀在苏显的指导下,亲自将两具焦黑的尸身处理完,确保自始至终没有疑似鬼魂的东西冒出来,这才稍稍安心。
为防万一,沈灵犀还将这些日子以来,接触到与盛坤有关的所有阵法,皆画下来,交给苏显钻研,拜托他务必找到对付盛坤亡魂的方法。
不仅如此,楚琰也命绣衣使,将大周和云疆各地,所有阴月阴时阴日出生之人,单独造册,防止盛坤有死而复生的可能。
至此,与盛坤有关的事,暂告一段落。
*
在仪式结束第二日,以萧锐为首的萧家,借前朝国师盛坤的尸身,密谋行刺太子一案,在众多不知情的参与者,自首揭发下,大白于天下。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萧锐既死,萧家过往在云疆做过的种种恶事,皆被苦主联名上告到官府。
更甚至,当初萧家在两国交战之时,勾结大周,暗中指使内侍,蛊惑戾帝将圣女做“人牲”,污蔑云妄生母不贞,收买狱卒迫害云妄之事,也悉数被告发出来。
在云疆最负盛望的萧家,一夕之间,成了云疆人人唾弃和痛打的落水狗。
楚琰将云疆发生之事,命人快马加鞭回京呈给皇帝。
半个月后,皇帝御笔朱批,萧氏一族满门皆斩,慕怀安接管萧家军,辅佐云疆王云妄治理云疆。
在楚琰的请命下,皇帝还钦令太子妃沈灵犀为云疆“道正使”,负责扶持和治理云疆的道门。
暗指要将云疆的巫祝管理起来的意思。
沈灵犀依照先前在心中的筹划,将巫祝和巫医重新分开,分设巫管局,和惠医局,又在云疆开设了福安堂和棺材铺。
还在圣山被毁的祭坛和皇陵废墟上,重建起一座巫祝祭坛,和坤道观。
把道、巫、医和丧葬业,彻底分开。
相信左不过两三年后,云疆巫医不分,道门不兴,丧葬混乱的局面,会被彻底遏制住,这是后话。
*
待到萧家的案子彻底告一段落,已是春节将至。
一直驻守在边防的镇国公徐远达、徐桓父子,也奉太子之命,回到了云边城中。
与他们同时到达云边城的,还有原本该在一个月前,便该从肃州老家来云边城探亲的镇国公老祖宗。
楚琰与镇国公家本就关系亲厚。
在镇国公父子和老祖宗抵达云边城的第二日,为表示亲厚之意,楚琰带着沈灵犀,乘坐马车,着便装来到了位于云边城的镇国公府。
得知太子和太子妃亲自登门,镇国公徐远达赶忙带着儿子和女儿,出门相迎。
这还是沈灵犀第一次见到镇国公的真容。
徐远达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魁梧威猛,面容严肃刚毅,尤其是那双眼睛,目光如炬,周身带着常年征战沙场的果敢气场。
从镇国公的长相来看,镇国公世子徐桓和徐梓瑶的好相貌,皆是传自其父。
见到楚琰,徐远达赶忙上前,单膝跪地告罪:“臣的母亲路上沾染风寒,昨日回城未曾向殿下请安,今日还要劳烦殿下亲自上门探望,臣愧不敢当。”
楚琰伸手将他扶起,“镇国公常年戍守边关,为国尽忠,老封君亦是劳苦功高,孤与太子妃亲自来探望,也是应有之义。今日孤来特地带了随驾的御医,来替老封君诊治,镇国公莫要推辞才是。”
镇国公闻言,眼底并未见太多喜色,“请殿下和太子妃随臣来。”
说着,他亲自引着楚琰和沈灵犀,往内院走去。
镇国公府在云边城实属偏僻,占地也不算大,府中各院布局简单明了,一应陈设也都极为俭朴。
甚至连云疆四大世家府邸的一半都不如。
全然没有传说中,驻守云疆国公该有的豪奢排面。
沈灵犀跟在他们身后,左拐右拐,便抵达了位于后院最中间的一间宽阔院子。
院子里种着松柏,环境清幽,有不少丫鬟仆妇,在院中来来去去,忙忙碌碌。
他们刚走到廊下,还没进屋,便听见一声惊慌的低唤:“老祖宗,您醒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