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船走马,陆路换水,水路又换陆,昼夜不停之下,五日就入了京城。
披星戴月的高压环境,让本就体虚的黛玉下船时压根儿没能露面,只叫了雪燕上前去帮着安排。
雪燕冷眼瞧着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的下人,心下不悦。
她心中疑虑,我们家姑娘眼下身上正有重孝,哪里能这般大红大绿的热闹?就算是住到外祖家去,不好重孝示人,那也得略守个七七以表孝心吧?
站在马车前,见琏二爷兴致勃勃的登上了前来迎接的马车,又有下人忙碌的搬运行李,雪燕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雪燕!”
“雪燕姑娘!”
“林妹妹!”
顾及着林黛玉眼下的乌青,雪燕正想着如何开口要一辆不那么艳彩的马车,就听众人呼唤的声音远远传来。
男男女女夹在一处,引得吴兴家的和来旺家的寻声望去,皆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因此处离驿站不远,宽阔的街面上,不似城中那般人来人往。
众人眼见云珠赶着一辆青蓬马车,不大高阔的身子努力控制着马匹,贾宝玉坐在她身后探着身子,一面大喊都让开,一面大喊林妹妹。
云珠和紫鹃面上显然也十分激动。
吴贵家的下意识想拦,却见那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心中又气又急,不由得满头大汗的指挥驾车的小厮上前去接引。
一见冲上来要拉马车的小厮,云珠坐在车沿上吓了好大一跳,只得寻着机会慢慢把车子停在人群边缘,谁知贾宝玉又‘腾’的一下跳了下去,看得众人又是惊得叫起来。
贾宝玉心中憋闷,黛玉回扬州这些日子,他每日里饭也不想进,觉也睡不香。形容萧索之下只日日琢磨着最近发生的事,待到这一琢磨,心下才惊觉,林妹妹心中定是难受的,都怪自己没有早些发现。
“林妹妹!姑父仙去,请妹妹节哀。你虽入了咱们府上,可也不能真叫你为难。若是为着我家的面子,叫你强颜欢笑那才是大错特错。今儿我知你难受,于是雇了素净的马车来接你,府上也叫袭人紫鹃她们备上了厅堂,只等你回去安顿好了便能祭林姑父了!”
如此不同于往日的素色穿搭,显然是真将黛玉的处境考虑了个十成十。眼下正立在黛玉的马车跟前,不顾吴兴家的面色愈发沉沉,高声喊到。
他周身素净,连平日最喜爱的嵌宝紫金冠今日都不曾戴出来,只一袭月白色的立领箭袖,脚蹬皂色朝靴,浑身上下也就胸前的金璃璎珞最闪耀。
来旺家的见状,顿时明了。
心想这吴兴家的是王夫人身边得用的陪房,今日这出便是她安排的车子,莫不是忘了同行的林家姑娘正是热孝在身?
也不知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只是到底一府的人,同气连枝,眼见周围有人陆续驻足,只好忙站出来打圆场:“不知林姑娘行李几何?太太如今前脚忙完东府的丧仪,后脚又主持着修建咱们家娘娘的省亲别墅,头一遭分派给我的活计竟是叫我做出了纰漏,该罚!该罚!”
“幸而宝二爷周全,便请林姑娘看在老太太和娘娘的面子上,委屈着些,先随宝二爷回府,旁的事我们来办,可好?”
贾琏歇在马车里听着这场闹剧,破天荒的生出了一丝怜悯的意味,竟是没多备一辆车马?
片刻后又回过神来,自己的差事办得不好,回去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埋怨呢。
再说了,生老病死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守这些虚礼给谁看?
于是一拍车缘,就同云珠驾着的马车旁错身而去,一副不愿再多言的样子。
还没等气鼓鼓的雪燕要说什么,贾宝玉倒是率先生了火气:“你们这些不知眉眼高低的下流东西!难道连老太太的吩咐也要当耳旁风吗?”
“琏二哥,我今日便是得了老太太的允,专程来接林妹妹的,您是她嫡亲的表兄,难道也要她来吃咱们家娘娘的排头不成?”
“再说了,林姑父过身,宫中必然也知道消息了,她今儿抵京,难保就没有锦衣卫在周边看着,你就任由她背个不孝的名声?若真是那样,咱们家也是要受牵连的!”
贾宝玉是贾家的魔王,自幼是在老太太眼前长大的,年纪虽小,性子却并不温和可爱。像如今这一番义正言辞倒是十分少见,只见他噼里啪啦的一口气说完,闹哄哄的现场竟有一瞬间的鸦雀无声。
“你又浑说什么!”贾琏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
来旺家的目瞪口呆,只贾琏和吴兴家的脸色几乎挂不住,贾琏咆哮完宝玉,又对着来旺家的咬牙切齿怒吼道:“你怎么办差的!就会给爷惹祸!”
吴兴家的是长辈身边的人,他并不敢肆意咆哮,又觉拉不下脸面,只好将一腔怒火冲着来旺家的去。
来旺早就又恨又气得涨红了脸,她家虽是陪房,却主要是打理外院事务的,不常在奶奶身前伺候,是以还没进化出平儿那等四平八稳的心性。
却也知道眼下不是分辩的时候,只得强撑着先同贾琏认错:“爷息怒,都是奴才安排不妥。”
见着现场僵持,来旺家的眼珠儿一转,忙递出一个主意,软着声音略过吴兴家的,挂了一副笑脸冲着贾宝玉同雪燕道:“林姑娘是宝二爷的嫡亲表妹,也是琏二爷的嫡亲表妹不是?”
“咱们二奶奶在家中并无姊妹,私下也同我们说,那是真真将林姑娘看做嫡亲妹子的,段没有怠慢之理的。”
“更何况为父守丧的孝心感天动地,又岂有不全之理?是以家中早以准备了净室,就等姑娘回来呢!”
眼见着车帘子后面人影浮动,却半天不言,来旺家的打了个磕巴。
从前这林姑娘不是个计较人,在府中也不甚同她们打交道,只在老太太院中关起门来过日子,如今事到临头,竟不知这性子是不是好相处的。
贾琏被堵的没法子,只得从马车上跳下来,脸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有五六分的不耐烦:“林表妹聪慧孝顺,宝玉也是个周全的,眼下眼见着起风了,你且为着身子着想,不如先随宝玉回府去,我们留下来处理这些闹哄哄的事情如何?”
“听琏二哥哥的安排,家父如今已在苏州停灵,落地为安,断没有再叫府上操劳的,你们自去忙,不必看顾我了。”黛玉坐在帘子后面,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觉眼眶一酸,泪水就那么掉了下来。
又听贾琏问话,只好隔着车帘子说了这话,便好半晌没再发出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