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出府,都是在街面上行走,还是头一回从别人家中穿堂而过,偌大的京城,竟也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小路。
走着走着,两边的道路分外熟悉,百转千回下,云珠惊觉,这不是朱户胡同边上的巷子吗?
嗤。
想起李奶奶的话,云珠啐了一口,怪道那赖尚荣要在此处置宅,这是偷腥偷到家门口了呀。此处与赖府正门明面上隔着三条街,寻常人别说走路,便是坐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到的。
灯下黑,怪不得如此肆无忌惮。
“做什么的!”云珠正闷头走着,刹那间前头一个留着胡子的虬髯大汉对着巷子一扯嗓子,连槐树上的雀儿都惊得扑棱棱的。
云珠比那雀儿也不遑多让,贾府是高门大户,贾宝玉又是贵公子,这样的人家素来是以和为贵,哪里有扯嗓子大声嚷嚷的时候?
“这……”她吓了一跳,正犹豫着,这路不能走?
下意识一转头,眼见街边堆着灯笼推车这类拉拉杂杂的物件,心道都是民居啊,更何况那店小二也不至于给她指一条不能走的路罢?
可当她眼见着从墙上窸窸窣窣滑下来几个总角小童,顺着墙根战战兢兢的样子时,她心里突然松了口气。
哪个独身行走的瘦人不会惧怕一个中气十足的八尺大汉呢,更何况她如今只是个孩子。
云珠轻咳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忙掉头对准那棵槐树,紧捣着双腿,辨明方向后火速离开了现场。
那大汉一愣,回忆着云珠的面容,抿了抿嘴角,一抹下巴上的胡须,止不住地笑了。
转眼见墙角的几个小子,又咳嗽了几声,压低声音道:“知道这是谁的宅子么?那可是陛下的国舅家的大管家的儿子,你们几个小鬼头,快滚!”
孩子们离开后,他望着云珠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挠挠头,然后快步钻进旁边的巷子,同前头的家丁说着什么,手上还不住地比划了一个人形。
……
一篮子的吃食,一两银子还没花到一半,云珠跳着脚,看来将来的好日子还是很有盼头的嘛,只要不追求美食华服,自己眼下的存款都够一个人安稳过上个六七年。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六儿!”
又是那个彪形大汉,这次却是神色欢喜的站在巷子边上,云珠不由得诧异得眼睛都瞪圆了。
见四下无人,那彪形大汉干脆捉住了下巴上的大黑胡子,又颇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快步向前欲要接过云珠手里的篮子。
待对方走进了,云珠忍不住眼中露出的笑意,看着手脚局促的刘平,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三姐夫,刚才好悬没吓死我……”
才半年没见,当初那本就结实的小伙子如今更是神采奕奕,身量又高了一个档次,看看人家吃的饭,真是一口也没浪费。
无不郁卒的想着自己的身材,如今怕是连四尺都不足,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抽条呢?云珠心中腹诽,嘴上也没忘连珠炮似的:“三姐夫,我三姐呢?”
“你们如今还住猪市口吗?可都还好?怎么……”
拉拉杂杂的,问了一堆。
刘平掩着笑意,耐着性子听小小的人儿劈里啪啦的,心想,果真如妻子所言,六妹妹是个心热的。
只是碍于场所,他虽有也有颇多言语想要输出,却见篮子里全是吃食,只道:“六妹妹是来办事的吧?”
云珠点点头,简略的提了一嘴晴雯的家事。
俩人儿忙得和情报接头似的,刘平也学了简明扼要的叙事法子,又急又快道:“过来送个信,也顺便看看房子。你改日得空就来家里,如今我们还在珠市口,你三姐有许多事要同你说呢!喏,你就快生辰了,这是我和你姐姐给你的生辰礼!”
喜气洋洋的的情绪,全然不似刚才吼小孩儿的冷淡样子。
“看房子?”云珠接过那个一看就是新包的红纸包,捉住了重点。
“都是六妹妹的功劳!我们正准备换个住处。”他先跟云珠一个高帽子,又道:“先头那红薯糖的方子,嘿,你猜怎么着!一个自称荣国府管事的人,足足出了一千五百两买走了!”
云珠正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得头昏脑胀的,又见刘平期期艾艾的:“六妹妹,这……原是你的方子,我和你三姐商量了许久,也觉得这是个翻身的好机会,万一错过了,咱们多久才挣得回来呢?你不怪我们自作主张吧?”
“不怪!”云珠一拍大腿,兴奋异常,整个人沉浸在一千多两的喜悦中,恨不得绞尽脑汁又掏十个八个的方子,再一口气卖出去,岂不是一夜暴富了?
飘飘然的样子,刘平看了许久不似做伪才放下心来。他哪里知道,云珠本来就是因为自己在内宅,没有施展的余地,才不得已放给别人去做。
“可,一千五百两,也买不起这附近的房子啊。”云珠一抬头,立马被那高昂的房价拉回了现实。
更何况,核心区的地产,也不是普通人拿着钱就能买的,她正想告诫刘平要脚踏实地,不要心存幻想时,就听刘平恨恨道。
“我同你三姐前些日子弄了个熬糖的铺子,原想着每日里有个三二两的利润,也总比走街串巷的做货郎要多不少,还省得风吹雨淋的,叫你三姐日日担忧。”
云珠点点头,流动摊贩变固定经营,确实是上一层楼了。但红薯糖若是推广出去,一家经营却不是长久的活计。
眼下一天三二两的进账,想必流水线铺得不小。
但那也不能半年就赚出买二环房子的钱呀!知道的是他们在家熬糖,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口子关门炼金呢!
谁知刘平立马转喜为悲,恨恨道:“要我说,这些高门大户便是坏到骨子里去!今年收成不好,咱们这等平头百姓好不容易得个赚钱的营生,这些官老爷就是爱盯着抢,咱们的熬糖铺子眼下已经没什么利润了。”
“我打听过,就是那姓赖的,你们府上的大管家,他家在城外建起了糖厂,还高价收了城中的红薯,咱们这些小店都快没活路了!”
刘平压低的声音几乎快要消散在空气里,只余一张咬牙切齿的脸恨得通红,“赖家那大儿子就住这儿,我跟了他好几日,也要叫他尝尝鸡飞蛋打的滋味儿!”
所以你不是看房来了,你是踩点儿来了,云珠听得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此时听全了刘平的话语,连银子的惊喜都冲淡了,心中只剩下惊恐,“你还没干什么吧?”
这三姐夫,太虎了吧!
难道他想赤手空拳的来报复赖尚荣不成?
“这你就别管了,快些回去吧。”刘平自得一笑,忙将篮子和红纸包递给云珠,将她推出了巷子,“这是说好的先给你的分红,六妹妹先收着,我同你三姐现下有些本钱,琢磨了个新的法子,等来年赚了,再给你分花红!”
云珠沉浸在那句给赖尚荣好看的说辞里。
“你可别走岔了路,我三姐姐是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连三姐夫也不叫了,云珠吓得声音都发颤了。
民不与官斗,赖尚荣虽只是个芝麻小官,可那也是朝廷的官,更是与国公府有莫大干系的官。
若是因着刘平走错了路,别说是自己与赵三要连坐,只怕她那杳无音信的父母,也能被找回来捉到刑场上问罪的!
“那赖尚荣是个昏官,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早该叫人收拾了,你放心吧,我有你姐姐在家等着,哪里会动手惹祸?只是吹了点儿风而已,包咱们万无一失!”他悄然俯在云珠耳边,鬼魅似的轻言细语几句,抬头就看见了赖家宅子里飘起来的烟雾。
真是好大的胆子,给赖家放一把火这种事,云珠又是暗爽又是害怕,托着红纸包,提着篮子双双往巷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