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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后,贾宝玉亲自送了黛玉回隔壁去,回来时见云珠正在添茶水,便顺手将她招进了屋内,听完了云珠的回答,贾宝玉也跟着怔了一下。

屋里此时就两个人,见云珠诚惶诚的样子,宝玉才舒展了手臂,姿态松懈地将自己放在圈椅里,笑道:“金锭子是没有了,你是不是很失落?”

“二爷多虑了。”没有的事儿,云珠一开始想的就是那点额外的月钱奖励,金子当然好,但只要是赏钱,没有她不喜欢的。

“行了,先头是我张狂了,这金叶子你拿着,回去别同别人说。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你得空了去将那图纸去讲给平儿听,回去吧。”

贾宝玉当着众人的面夸下一锭金子的海口,众人酸归酸,却没多少人当真。毕竟少爷还没成年,私库里现金是极少极少的,他自己又是个挥霍性子,除了公中份例,还要老太太时常贴补才够花,哪里有多少富余赏给丫鬟们?

金锭,最小的也有一两重呢!

如今私下换成几片金叶子,连麝月秋纹这等大丫鬟的手都没过,已经是云珠的意外之喜,她喜滋滋地一屈膝,“谢二爷恩赏!”

见麝月进来诧异地瞧着两人,转了一圈后轻声问道:“二爷今日可是要云珠值夜?”见贾宝连忙摇头,她又笑了笑,转身进了内室将脚踏边上的小床褥铺上。

云珠觉得,贾宝玉瞧着没心没肺的,可细说起来,也算是个温和体恤的性子,只是到底是富家少爷,难免有些混不吝的时候。

与之前动不动就暴跳如雷的贾政与心机深沉的王夫人,简直不像亲生的。

“麝月姐姐,我不如你们心细周全,本不配在二爷房中伺候,若是有什么旁的差遣,你尽管使唤我。”少爷房里的值夜差事是肥缺,云珠心中很有数,天底下没有什么该不该,只有能不能。

她一个二等丫鬟,要体面没体面要背景没背景,当然是不能。

麝月手脚麻利地将床褥铺好,还将拆下来的旧套子褥子叠起来放在一旁,看起来游刃有余,云珠本来想帮着扯一扯床单什么的,麝月却拦着她说道:“不必你来。”

见云珠局促的样子,麝月眉眼低垂,若无其事的从窗前忙着翻闲书的宝玉身上扫过,平静道:“这些事情我做熟了的,只是你如今也上了八岁,这些活计也该陆续上手。”她果然熟稔而迅速地将替换下来的物什,递给进来负责接送换洗的丫头。

云珠心头松了口气。

一说值夜,她的脑海里甚至能够幻化出一个画面。

小豆芽似的自己蹲在床前的脚踏边上,望着贾宝玉熟睡的身影,时刻保持清醒,留心着他要茶水,要翻身。而自己为了月钱,需要浑浑噩噩一整宿不能睡个整觉。

她嘴角动了动,沉沉地答应了一声,之后麝月却没有再说什么。

在众人看来,云珠既没有得着一锭金子,也没听说宝玉给她补贴月钱,原本的酸味没几日就散了个干净,甚至不少人还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主子赏赐是天大的恩德,但说了却不赏,说明什么?说明主子并没有将你放在眼中,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又怎样?到底只是个不入流的豆芽菜,不足为惧。

一时间承办席面还得了王熙凤一句赞的红人,霎时就从众人眼中的云端跌落,无人在意起来。

“我都替你可惜!”小红钻在被窝里,悄声同云珠咬耳朵。

她是个有大志向的,若不是爹娘说要避风头,她何至于现在都没个好看的名头?要小红说,贾宝玉就应该当众赏了云珠,这才叫脸面呢。

“我觉着实惠最好,我没什么本事叫宝玉非要器重我,就这样多好?”小红同她一道看茶水房,但云珠是兢兢业业煮茶的那个,小红却是管着外头来往的茶叶。

那等不声不响的肥差,从小红嘴里说出来都不是个好脸面,云珠不由得艳羡道:“你那差事又有闲又有钱,是最自在不过的,甚至都有那么多时间绣帕子,多逍遥啊,叫人羡慕得紧。”

说起帕子,小红登时歇了火气,不由自主地将手顺着竹夫人摸过去,抽出一条淡绿的丝帕,兀自出神。

云珠正拆着自己的双丫髻,金包铜的展翅蝴蝶花样子,比去岁的铜蝴蝶可是强上许多,拿在手里瞧着十分精致,云珠每晚拆头发时,都会爱惜地把玩上许久。

在手里边把玩边想,这要是实心儿的就好了,云珠叹了口气,她见过那些及笄之后戴金簪金钗的丫头。不为别的,赤金的簪钗可以从上头仔细绞一圈边角料下来,积少成多。

反正府里每季度都会给金器炸一炸,既是保证金器鲜亮,也是修复细节,这叫财迷云珠艳羡得不得了。

恋恋不舍的放下蝴蝶卡子,从镜子里见了小红那迷恋样,不由笑道:“这绿色好,夏日里看了都凉快几分,怪道你还要再绣几条,轮着用也是好的。”

小红顿了顿,有些心虚,见云珠不明所以,才笑道:“是呀,这天,真真是热死人了,干起活来多少条汗巾子都是不够用的。”

见蕙香进来,小红只是冷淡地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又钻进了被子里。

“蕙香姐姐回来了。”云珠正坐在床头,打理明日要穿用的衣衫香囊等吴,她见人笑三分已经成了习惯,素日里嘴角都是轻轻扬起的,配着一张圆润白嫩的小脸,骗过了不少人。

“嗯。”蕙香嗯了一声,没做寒暄,便端着木盆出了门去。

“得意什么!”要说小红,在绛芸轩里实在是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都是些表面功夫罢了,也就是云珠老老实实的样子,入了她的眼。

只是再心机城府,到底是个小丫头,许多话是没办法长久埋在心里的。

这不,蕙香一出门,小红就迫不及待地哂笑道:“从前袭人在的时候她就爱拍袭人的马,如今袭人走了,她转头又瞧上了麝月。要我说啊,咱们做下人的,在主子心里自有一本谱呢,任她怎样溜须,也求不来不该她得的东西。”

“她怎么了?”这是实话,主子要提哪个要撵哪个,都是一早就开始观察的,就好比同是大丫鬟的袭人晴雯两个,袭人撵去了庄子上,晴雯却是放了身契。

同人不同命在内宅里尤为明显。

小红心虚地哼了一声,却挡不住分享八卦的欲望,“事儿可多着呢,白日里宝姑娘同林姑娘过来时你去了厨房,没瞧着好一出大戏。”

越说越热闹,全然忘了自己同芸少爷的花园约定,一门心思地批判起蕙香来。

“你说说,宝玉午睡有冰鉴在旁,难道还要她去衣衫不整的打扇吗?”小红绘声绘色地将事情始末学了个遍,到最后更是无比嫌恶地摊手冷哼:

“如今府上谁不知晓花袭人是怎么出的门子?也就是史大姑娘善良,记着当年服侍的恩情,才将她从庄子上接出来了,要是换了旁人,还不知道死到哪儿去呢!”

真是张利嘴。

“你有没有怎么样啊?”云珠担心的问道,她不在乎哪个丫鬟爬了床,她只怕爬床之后她们跟着被牵连到。

若是将来贾宝玉身边的丫鬟个个臭名昭著,在这名节大过天的时代,云珠从没想过要去深山老林里过与世隔绝的种田生活。

“哼哼,我虽然没什么法子,但我会搬救兵呀!”小红不是默默憋气的性子,她一开始还不当回事,可当宝姑娘说蕙香心思太大,她当即就回去寻了自己家人问怎么办。

林之孝家是见过风浪的,陪着凤姐儿不声不响的就在贾府站稳了脚跟,若是没几分本事,谁信?

“我娘说,若是要太太知道了,只怕咱们也要跟着受牵连。于是请了同辈的二奶奶过来镇场,才叫宝姑娘和林姑娘安心留下来吃饭,没闹出绛芸轩去。”

怪不得王熙凤要留在绛芸轩吃饭呢,原来是小红家的手笔,但一想到王熙凤十两银子“买了”她的蛋糕配方,心底又高兴着幸亏叫王熙凤来了。

既赚了钱又没有闹大,甚好。

云珠冷眼瞧着,说得风生水起的金玉良缘里,那块‘金’十分冷淡,几乎全是大人们的一厢情愿。再看宝钗本人,这么久了,极少拿正眼瞧宝玉的,甚至对宝玉还不如对黛玉耐心呢。

“她想干什么啊!”敢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这么嚣张,家里什么背景啊!

“谁知道呢,心大了呗。”小红哼哼一声,又颇不好意思含糊道:“只对不起你,你那蛋糕我问过,整个京城都没有那样的花样呢,拿到外头去别说开个铺子,便是寻个酒楼……”怎么着也不止十两银子。

云珠难得沉默起来。

“无事。”她在心中劝自己想开些,做人奴婢与做人牲畜没什么区别,“咱们做人奴婢的,也没法子去外头开铺子,卖去酒楼也无甚路子,二奶奶拿去了正好,我又赚了钱又得了靠山,正经好事呢。”

她这话半真半假,最近闲来无事,也三三两两读了些律法,本朝例律:奴婢蓄产所有权归属主家人所有,也就是说即便自己花再多银钱置产,那最终也是算贾府名下。

也就是说,如果贾府哪天揭不开锅了,府中奴婢名下的财产会是第一波充公的。

云珠还没傻到巴巴的去为他人作嫁衣裳。

“还是你人最实心眼儿。”小红谨慎,嘴上做不出来什么承诺,心下却多了几分真情实感,想着这孩子无依无靠的,却还生得这样正直可靠,极是难得。

明儿寻了机会,问过父亲母亲,可以看看能不能深交。

等到了第二天,贾宝玉叫麝月拿了一箱子铜钱出来,说是昨日高兴,因此这赏给绛芸轩里众人都分了。许是得了赏钱,院子里的下人们都喜气洋洋的,云珠数着手里的百十来个大钱,小心翼翼地将金叶子藏进了空间。

等到过了院子里喜气洋洋的劲儿,云珠正在茶水间给自己做千层底的布鞋,不知怎么的,她时常心有不安,却说不出来是在为什么担忧,只得给自己排上满满的活计,避免去想东想西。

因此,每日里除了老太太房中派来的打络子的差事,她许多空余时间不是在给自己做鞋,就是在给自己做肚兜亵裤这样的贴身物件。

从眼下的身量,约莫着放量大概做到十二三岁,再做上不同尺寸的千层底鞋底,针线上虽远不及晴雯,可也比公中统一发放的鞋袜要舒服些。

最重要的是,每日里来来往往的要走那么多路,鞋底上费些心思,通过调整垫布的厚度,粗粗做出了运动鞋的样子。

待穿上时,不止不似往常的鞋底那样费力,还隐约有些增高的效果。

“果真是一岁赶一岁的大了,身量似是长高了。”绮霰觉得云珠的头不似往日好摸,上下打量过云珠后,笑着发出感慨,“眼瞧着府里要做秋衣了,你可别忘了将新尺寸报上去。”

脚底踩着科技的云珠捂嘴一笑,见着四下无人,蹬掉了鞋子后叫绮霰再看看,“姐姐瞧着可有变化?”

“调皮!”绮霰疑惑地看向脚下,待看清绣鞋里垫起来的一块鞋跟,只以为云珠是迫不及待地长大,便小声道:“宝玉房中伺候的丫头每月额外有赏赐,因怕折了银钱叫旁人抱怨,是以有时是吃食,有时是补汤,算是太太给的体面。你且放心,回头我就给你安排了。”

“???”云珠听得云里雾里的,穿上鞋疑惑问道:“姐姐说什么呢?我现在茶水房差事挺好的呀?等过了伏天,一日冷过一日,我守在茶水房日日有火烤,只有大家羡慕的份儿。”

云珠掐指一算,六月已经过半,京城的冬天来得比南边早一些,夏日里守火炉是遭罪,可冬日里的茶水房可是美差,没见往年晴雯几个一到冬天,都瞄着机会就往茶水房跑吗?

因此对绮霰的交代的值夜班的盘算没当回事。

甚至还将这做千层底运动鞋的法子细细教了相好的几个丫头,小红鞋多得穿不过来,一时兴起跟着学了就抛到了脑后。

倒是绮霰,正好有双磨损了的鞋子舍不得扔,当晚就照着云珠的法子修补了一回,第二日就穿着旧鞋跑了趟差事。

晚间得了机会才捉着云珠问:“这法子也是晴雯教你的?她手当真是巧。”

当然不是。

听着云珠絮絮叨叨的,绮霰夸道:“不错,你也精进了。”

绮霰从不吝啬对小丫头们的夸赞,她始终认为,丫头们还是要时常夸一夸,才更能激办差事的积极性,“我同麝月她们商量过了,先提你进宝玉房中伺候,然后再是剩下几个二等轮流着来,也好叫你们跟着学一学房中的事务,也好叫宝玉多得几个能用的。”

“什么?!”云珠震惊的目光送着绮霰,脑海里只盘旋着明晚值夜班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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