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是大夫的本能,从古至今不外如是。
要说那胡君荣,今日正是得了壶小酒,原想着是去寻刘平小酌,此时酒葫芦还挂在腰间呢。这处离刘家尚有半刻钟脚程,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听救人,他还是连滚带爬的冲了过去。
云珠虎着眼睛大叫赵六别停,胡大夫冲到嘴边的说教也被吓回去了,只好悻悻然干咳一声,才将地上那人的手腕提起来。
胡家医术是祖传而来,到他这辈时运不济,打拼了小半辈子,却是连太医院的门儿也没摸着。每日里尽瞧些头疼脑热,浑浑噩噩的大半心思也就放在吃喝玩乐上头了。
幸好,他还摸得出死脉来,“哎呀,行行行,行了!我说刘娘子啊,这人都去了,你好歹给人家留几分体面,你说你这,你这叫人瞧去了,可怎么说得清?”
那稍小些的娘子,虽是寻常款式的衣衫,可料子却是上好的缎子,又是那等夜叉表情,胡君荣很有些眼力见儿,不肯轻易得罪了去。便将满心不满倒在赵三头上。
絮絮叨叨的说着女子三从四德才是正经,现在天又黑了,还是快些家去,做两个小菜,吃个团圆饭才是正经。
赵三见他这般说,更是惊慌,对着小六道:“怎么样?”
三个字喘三个大气,可见两人都累得不行了。别说赵三做惯了活计的粗人,冬日里也是满头满脸的汗水。连浑身力气的云珠,连吹几口长气,也是眼冒金星头晕眼花的架势。
“不行就算了。”云珠抚着额头,眯着眼睛晕头转向道,都说出名要趁早,这救人更是要趁早,一个犹疑,这就阴阳两隔了。
力尽神乏之时,却听呼哧一声喘息,云珠心中惊惶,忙扒着眼皮仔细往那女子身上瞧去,奈何天黑看不清,手脚又冻得麻木僵硬,贴在那脖子上的手指仿佛不是自己的,毫无知觉。
赵三瞪圆了眼睛,问道:“刚刚是不是她?”
“反正肯定不是我。”云珠摇摇头,连哈了几口气在手上,又搓又揉的升温。赵三余光看见边上继续喋喋不休的男人,忙喊:“糊涂,不是,胡大夫!您快来瞧瞧她呀,她动了!”
“……”胡君荣瞪她一眼,忙对着天地双手合十道:“菩萨真人护佑,现在的小娘子说话没个准头,莫怪莫怪!”
“真啰嗦啊!”云珠撇他一眼,忍不住吐槽道。心想这位莫不是就是那位糊涂庸医胡君荣?瞧着确实很糊涂的样子,哈过气的右手贴在那女子脖子上,她惊呼,“哎呀!”
“哎呀!”云珠将手在大腿弯夹了一会儿,又伸到那女子脖上,不由得惊诧出声。
胡君荣见状,走过去以手探鼻息,又捉了手腕,正想弯腰贴近看看,尤二姐惊觉睁眼,见时一个胡须满面的男人,当即就那么昏死了过去。
“哎呀!”胡君荣大呼,
忙不迭将随身带着的小包抽出来,巴掌长的针在尤二身上行过,这昏天黑地的也不知准头如何。
“活了!”云珠拉着赵三的手,忍不住又蹦又跳,这一跳,冷风吹出来的清鼻涕吧嗒一下就滴在了胸前,银红色的布料顿时洇出一点水渍。
“活了?”赵三满头雾水,丝毫没看见自家小妹尴尬的神色,忙凑到胡君荣身旁,想上前一探究竟。
年纪轻轻,生与死的概念还隔得很远,赵三以为自己做的只是一点招魂的工作。从前在乡下也有大人突然溺水或是意外的,昏迷不醒时便是请神婆行招魂之法,十之可回魂一二。
可听着胡君荣的话,她们却是做的起死回生的事。她结结巴巴的,难以置信的样子。
胡君荣心中更是有惊涛骇浪拍过,他是医者,刘娘子虽能干,却到底只是一个村妇,这起死回生之术,从未听闻!
云珠将一条旧褥子盖在那女子身上,这样冷的天,时下女子以柔弱为美,遭此大难活不活得成还不一定呢。
“咱们去报官吗?让官府去寻她的家人来接?”说着,起身问赵三,谁料一转身,就见胡君荣长长一揖。
一张沧桑的老脸笑成一朵太阳花,追着云珠厚脸皮大喊:“师父!请收下弟子一拜!”
太荒谬了。
云珠对‘庸医’的左右逢源十分戒备,一声不吭的绕开他,去拉赵三的手,“他就是胡君荣?”
“对对对,师父真是好厉害,我便是胡君荣,家住南街卫水胡同,家中有一妻一子……”见着已经开始自报家门的胡君荣,赵三憋着笑,想摸摸鼻子,可想着这手刚才才按过‘死人’,只好改成了咬牙点点头,那忍俊不禁的样子,滑稽极了。
又怕自己说错话得罪糊涂,只好移开眼睛转移注意力道:“眼下报官怕是不成,衙门已经封印了,要十六才开衙呢。”
从古至今,公务员的待遇总是这么炸裂。
胡君荣见状,走过去将躺在地上幽幽转醒的女子扶起来,言道:“刘娘子知道的,我家屋小人多,有心无力,你与贤弟正置了新屋,收留她几天,我便仁义一回,每日来贵府为她施针看诊。”
为了拜师真是绞尽脑汁。
赵三忍得好辛苦,可胳膊底下放着云珠握紧的手,三人只得簇拥搀扶着回家。此时刘平见姐妹二人久久不归,也是提着纸灯笼沿路寻来。
一进屋就是烧水烧地炉子,好一顿忙碌。
幸而赵三两口子如今薄有资产,并不计较那几个柴火热水钱了,否则尤二还不知道要冻到什么时候。
男女有别,刘平烧完水便同胡君荣挤去厢房里,任由姐妹二人给那女子换洗。
待听到胡君荣讲述事情经过后,刘平惊得从炕席上跳起来,“什么?我姨妹,起死回生?!”
“什么?你姨妹?”胡君荣比刘平更惊诧,一杯水酒尽数倒在了胡子上。
刘平不信起死回生,但满眼自豪的将云珠在国公府当差的事情显摆了一遍,又特意提到如今市面上畅销的红薯糖就是她发现的,那开屏的样子,别提多得意了。
胡君荣白了他一眼,转而又夸道:“真不愧是我师父。”
“嗯……你要拜我姨妹做师父,那我往后?”刘平掰着手指头开始给自己数辈分。
“去去去!”胡君荣掏出手绢擦了胡子,忙推开道:“各论各的,各论各的!”
心道那贾府他也去过两次的,自然知晓府中那些体面下人的金贵。
他如今正备考着太医院的供奉,与王济仁说来也是老相识了,老王大夫不愿去瞧那些丫鬟小厮,便推举他在贾府行走,居然从未听说过这位‘姨妹’的大名。
想来不是什么赫赫之辈,这样说来,就更耐人寻味了,那样金贵的布料裁剪得随意,倒像是谁家的小姐似的,莫不是刘平两口子攀附的贵亲?人家编个身份骗他们的?
“当真是你姨妹?我怎么从未听刘娘子说过?”
“如假包换呢,我娘子嫡亲的妹子。”刘平拍了拍胸脯,示意自己一句大话也没有,只是想到什么似的,转瞬又蔫儿下来,将那些往事倒了三两句给人听,才道:“也是个苦命的。”
……
尤二姐大劫逃生,浑浑噩噩再醒来时,却是被紧紧包裹在被褥里,脚边依稀摸着还是个滚烫的汤婆子,“娘?”
她喊了一声,眼泪就顺着眼角滚下来,煞白美丽的面庞满是凄苦之色,她的娘已经改嫁了,这次将她们姐妹二人从青山镇带出来,是要写到那姓尤的新父亲家谱上的。
她那异父异母的大姐姐如今正做着将军夫人,正缺个臂膀呢!
呸!
什么臂膀,只怕是差个玩弄的小妾罢!
“她醒了。”云珠在被褥里搓着汤婆子,刘平跟着那庸医去新房子住了,说明日再来。
走前还特地烧了热热的地炉子,如今已是后半夜,这炕席还微微温热呢。她姐妹二人多年不曾共席,如今一番抵足而眠,那一两分隔阂也去了,正是亲亲热热的时候。
“要喝水吗?”赵三不想揭被子,干脆从被窝里钻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才放心问了一句。
胡大夫走时看过了,说若是不发热,这命就算保住了,“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你有什么难处,可以说出来看看能不能解决,何至于寻死?”
云珠在黑暗里点点头,就是,长得这么漂亮,死了多可惜?又想着那离开的妇人,只怕就是这美女的亲娘。
不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嘛?多大点儿事呢?
要说还是得年轻底子好,不过一夜的功夫,尤二已是能下床行走了。
“我走时管事的姐姐说给我五日假期,正好,这些方子你二人可记下了?”如今小两口身家都贴在房子上了,便是要做大,也不见得有本钱。
刘平原想着安心做个货郎,大钱赚不来,养家糊口却是没问题。如今两口子一副有房万事足的样子,全然忘了外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三叔公。
几人在屋内商议,尤二正坐在东厢的日头边儿穿针引线。
云珠坐在堂前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姑娘头上整整齐齐,身上衣裳是赵三的旧衣,背脊挺得直直的,仿佛游离于众人之外似的。
她自那夜叫了声娘,便在也没开口说话过。这叫创伤后遗症,云珠私下同赵三说,给人家一些缓冲时间,等开衙了将她送出去也就是了。
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自己有一斗粮食吃,就不介意分人两碗救命。刘平听了始末,自然也不在乎她在家吃两日饭食。
只赵三心疼他每日来回走动做事,次次都要腻歪上半刻钟才能告别出门。
“你们今夜去新家住罢,正值元宵,我看着这里,你们去暖暖屋子,往后日子越过越红火!”云珠说着,转身进屋假借包袱掩护,从空间掏了一个金蟾样式的巴掌大铜蟾蜍摆件。
这还是府中的铜匠打的,送到各院中,唯独贾宝玉嫌弃俗气,一抬手就赏给了当天伺候的云珠。
云珠也嫌俗气,赖格宝再漂亮也是赖格宝,含着铜钱的赖格宝也不行,只是白来的总不能拒绝就是了。
没想到如今转手做贺礼,倒是正合适。
她吃赵三的住赵三的,若是没个像样的礼份子,便是亲姐妹,也怕刘平将来心有芥蒂呢。
几句话没说完,正穿针的尤二重重叹了口气。
赵三生怕小妹难得出门,尤其大过年的,冷冷清清落寞萧索,那可不行!遂放下刘平的手,心中老大不忍,将蟾蜍递到刘平手中,走到云珠身边道:“胡说什么?我俩什么时候见不到?怎能留下你一人守在这里?”
说罢,又将刘平也推出门去,忙对着尤二招呼道:“大妹子,咱们今晚自己包扁食吃!”又牵起云珠的手,“你姐夫最爱同糊涂喝酒,放他几日松快日子,去喝酒才更合他心意呢!”
云珠见她说得恳切,微笑道:“旁的日子就算了,今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正该良辰吉日暖房的,叫姐夫一人家去,算什么事?”
她两个正说话间,刘平却走到屋檐下,收齐桌凳,又一捧水灭了灶里的火星,说道:“怪我猪脑子,今日元宵,阖家团圆,姨妹也是亲妹,如何能叫你们单住?”
又看了眼尤二,挠挠头继续道:“新房你姐妹二人也看过了,虽不大,却也正正经经有五间屋子,尽够住了。今儿就听我的,咱们一起去暖房!”
“大妹子你也去吧!”
姐妹二人连拉带扯的将尤二拖到了新房,有道是多思伤神,见尤二惶恐,赵三忙道:“你死里逃生,正是有大福气之人,今夜便请你为我夫妻二人的新家添一添福气,大妹子你不介意吧?”
云珠也跟着点头,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救都救了,好人做到底咯。
何况这样漂亮的姑娘,指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家里的人,搞不好还能换份人情,云珠美滋滋地想。至于至今无人寻她,想来也许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丫头吧,主人家年节里顾不过来也是常有的事。
尤二抿唇,眼眶红红的低声道:“谢谢,你们。”嗓音暗哑,显然正是这几日不说话的缘由之一。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正是那日姐妹俩帮起换下来的的物品。那黄纸包层层叠叠,落了水也完好如新,如今见那姑娘从中拆出一截香火来。
郑重道:“叫两位姑娘烦忧,原本我是个破落之人,那日想着去了干净,谁料到得二位贵人搭救,奴家身无长物,只这一截引魂香,正是幼时高人所赠,言明要传给救我性命之人。”
她擦了泪水,兀自苦笑:“我原以为这辈子是无人可赠的,可这些年高人的话无不应验,如今的我,说是家破人亡也没错了。”
云珠打量着那节黄香,深觉她可能神志上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