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的严防死守很有效果,如今已没再听说宝玉又同哪个丫头有了首尾。
老太太也时常语重心长地告诫,无非是家中贵妃娘娘圣眷正浓,腹中又孕育着皇嗣,正是阖族上进的好时候,你们还在等什么?
就这样,怡红院倒是添了许多书香气。
怡红院是处三进的大院子,前前后后的屋子有三四十间,便是宝玉独占一进,也还有二三十可分。
云珠与小红关系火热,时常同进同出,倒是无人叼辖她。
抱大腿,她是专业的。
这日正是麝月秋纹两个带着新来的丫头值夜,院子里空荡荡的,陡然换了宽房大床,云珠还有些认生。一阵穿堂风拍打窗户纸的功夫,就见她直愣愣地从床上坐起来了。
茶壶里的热水上半夜就喝完了,盯着三更天的淡白,干脆揭了被子,起身穿衣往茶水间而去。
为着贾宝玉取用方便,茶水间设在东院的书房后身,她轻手轻脚的端着茶壶从房间里走出去,想着不能这么早就上值,犹豫一下到底没有锁门,取完水再回来睡个回笼觉也是使得的。
等她刚要迈进内院的回廊,就听前头的花木之间传来说话的声音。
这地方正是云珠要去茶水间的必经之路,如果就这么走过去,势必要叫说话的人看见,云珠抬着脚犹豫一下,声音倒是熟悉,是麝月。
麝月声音严厉,不知道在教训谁。
袭人和晴雯走后,她俨然是宝玉左膀右臂的存在,同等位置上的秋纹,早就叫她甩得人影儿都没了。
又加上贾宝玉胆子小,也不晓得是听了云珠的鬼故事,还是说天生胆子就不大,如今屋里睡觉不许熄全灯不说,每夜还得两三个丫头陪着,才肯好生睡觉。
因此,麝月一月里有二十几日是歇在宝玉的房里的,如今怡红院倒好,有个碧纱橱给她用了。从前在绛芸轩时,丫鬟夜里可是直接睡到脚踏上的,也不晓得是什么毅力支撑着她们。
云珠想了想,她能在绛芸轩里安生的过日子,无非是金钱名利都不沾,不去宝玉跟前献媚就不招人嫉,不在明面上捞钱就不招人恨。
每日里只管乖乖煮茶扫地,逢人笑脸相迎,以前拜了晴雯的山头,如今又与小红交好。她抿了抿干燥的嘴角,虽然口干舌燥,但还是收脚往回走了。
否则,叫人家知晓自己听到了墙角,只怕横生风波,太麻烦了。
能在宝玉房中伺候的,必是一二等的丫头,一等丫头有头有脸有体面,必不会由着麝月这样教训。二等的丫头如今可足有八个,互相也都是体面人,扪心自问,云珠可不想叫人撞见自己被教训的样子。
她轻手轻脚地又回到了寝室,渴得人睡不着,干脆借着月色将被褥整理好了,就在屋中打转。
一面想要不要去隔壁小红处讨口水喝,一面又想下次一定要准备个水壶,每天煮了新茶灌上,放在空间里以备不时之需。
“算了,人家肯定还在睡觉呢,别去了。”云珠嘴上小声喃喃,一面告诫自己不要去打搅人家,一面口从空间里掏出银子,在手里翻来覆去摩挲着数了好几遍。
天色渐渐亮起来,七八间连起来的厢房里住的都是二等丫鬟,不必同三等一样每天早早起来洒扫干活,只需等到卯正时到正房中露脸就行。
在大丫鬟面前点完卯,云珠刚转进回廊,就见雪雁已经风风火火地上前来。
见云珠还在原地疑惑,急忙笑着将她拉进茶水间去,对她说道:“刚从宝玉那处出来,这是我们家姑娘搜集的荷叶露水,喏,你煮了,给你家二爷尝尝。”
露水啊,里头真的没有蜘蛛粑粑吗?
云珠点点头,迎着熹微的晨光打量琉璃壶里的露水。
林姑娘御下张弛有度,潇湘馆的丫头远比怡红院的有规矩得多。雪雁见云珠将火炉拨弄开,不多时水壶里就传出咕噜咕噜的水泡音。
见她这样干脆利落,雪雁看得一张俏脸笑得越发光彩,对云珠低声说道:“宝玉先头和我家姑娘说你家有个邻居,擅胎里不足之症,可是真的?”
“倒不是擅长,只是调理过一些类似的症状。宝玉你晓得的,听风就是雨,这都是年节那些日子的事儿了,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青色的茶叶落在杯盏里,一道道流程云珠做熟了的,倒是叫雪雁看得眼花缭乱,直夸好看。
夸完了还不忘继续吐槽:“也不知道二爷怎么想的,昨日非要带我家姑娘去划舡,说起这事,叫我家姑娘一夜没睡好。今儿一早就动了心思,说既是你家邻居,特遣我来问问你呢。”
雪雁觉得宝玉自己粗心大意就算了,明知道自家姑娘多思多虑,竟然还没查出下文就将话说了出来。叫她说,这就是故意要她家姑娘跟着魂牵梦绕,日思夜想!
真是诡计多端的臭男人。
“如今院子大了,秉过了老太太与太太,不若去邀那胡夫人进来做客?”云珠踟蹰道,“姑娘家瞧病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省的流言蜚语传出去,又不知道要变成个什么样子。”
“怨不得大家都喜欢你,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云珠这样实在的性子,连自来挑剔的二奶奶对她都没什么坏话,那日在自家姑娘面前提起她,都要说一句叫人放心呢,这处处妥帖的样子,谁能不喜欢呢?
秋纹取走了茶水,云珠干脆将雪雁送至月洞门前,此处与潇湘馆就隔着一道篱笆,篱笆前已经搭起了花架子,不少仆妇正在扎花架上的衔接,地上的蔷薇花苗已经吐露了嫩芽。
要不了两个月,这里便可四月看蔷薇花,五月看宝相花,端的是一派美不胜收。
“不必送了,你这就回吧。”雪雁往前走几步,正要推门,忽地又笑嘻嘻转头道:“如今地方大了,你得空可过来寻我说说话儿。”
云珠就跟着笑笑,目光柔和地点点头,目送着雪雁出门去。
转身笑眯眯地同婆子们打过招呼,这才往茶水房去。胡夫人既然存了心思想见见黛玉,云珠也没道理拦着,就算只有一分成算,只要黛玉自己积极,那也是多一分希望嘛。
这两个月她正愁如何同黛玉举荐,就叫宝玉这个憨憨先说破,倒是省事了。
要知道,给黛玉诊病的可都是宫中的太医,这样显赫的前提条件之下,叫她如何去举荐一个,连太医院门都还没摸到的大夫的老婆呢?
“快些,咱们要出门去。”见云珠一愣,绮霰就上前给她捋了捋衣襟,“贵妃娘娘派人去清虚观打了平安醮,意欲祈求四海之内风调雨顺,陛下瞧着高兴,便下了旨意叫咱们二老爷即刻出任学政,是要去为天家选人才呢!”
贾政出任学政的事,原是去年就定下的,这本该是贾元春晋封后对贾家的赏赐。但陛下一拖二就,愣是将年前的事推到了年后,元春这平安醮打的时机倒是很耐人寻味。
云珠匆忙捋了头发衣襟,但到了门口,却又被宝玉拦下,“旁人都不曾带服侍的丫鬟出门,我不好特殊,今日最多至洒泪亭便回,不耽搁时间,你们不必跟着了。”
说着,只带了一个近身伺候的小厮茗烟,就跟着贾府众人浩浩荡荡的出门去了。
老太太和王夫人见了,眼中俱是流下感动的光,连贾政见了,素日里嫌恶、处分小儿子的心都减去了八九分。
半晌,贾政将宝玉携在身侧,嘱咐道:“娘娘吩咐说,叫你好生在院子里读书写字,如今我出门去,许是三年两载不好回家,你务必守分安常。春闱便罢,我不拘你,但最迟明年秋闱,我要听见你的好信儿!”
宝玉连连答应了好几个‘是’,明明在家拜宗祠时还是严父,如今这样的谆谆教导,倒叫宝玉心下十分不适应,只恨不得将自己藏身于诸位兄弟之间,不叫亲爹看见才好。
贾政外放的消息在京中引起不小的轰动,年前还在笑话贾家算盘落空的人家,转眼又眼红起来。
但北静王府中几位却是怒不可遏。
一听得贾政外放的消息,正在书房议事的几位当即怒道:“咱们这位陛下老了,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恨不得掘地三尺将草根也烧了,便是这样,只怕也换不来他安心呢。”
水溶坐在上首,摩挲着手底下细滑的圈椅,鼻中轻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看来,咱们走了一步太明显的棋,叫陛下按捺不住了。忠义亲王被提着犯了一回傻,如今又拿贾家敲打咱们,陛下真的很心急,很怕他的宝贝太子坐不稳那位置呢。”
说起太子,众人都洋溢着快活的笑意,有那不知情的门客四下张望,才叫人科普了,原来被点了监国的太子,如今因为容貌被毁,已经许久不在御书房行走了。
祖宗家法,形容有缺者不可承大统。
如今,即便陛下还没有下令废太子,那太子也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起来了。
又说:“哎哟,贾家出的那位贵妃倒是狠人,一石二鸟,别说忠义亲王栽跟头,连带着太子都没少吃她的苦头呢!”
水溶听着这些话,脸上只是笑笑,心里却不安稳。最近的走向,总让他觉得树大根深的贾家不是在更上一层楼,而是揠苗助长,杀鸡取卵了!
那这样的盟友,还有拉拢的必要吗?
“贵妃?”见众人点头,水溶就对着条案上的奏章缓缓说道:“陛下想要将咱们分而化之,但眼下后劲不足,怪不得对贵妃的肚子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呢。”
本朝去母留子也是有先例的。
权利的漩涡里,真相总是稍纵即逝。贾府走了贾政,还有正牌国公贾赦,虽是形容潦草些,说话四六不着些,这也并不妨碍贾家再一次成为京城的‘新贵’,又一次成了多少人家的座上宾。
贾家飞出来的贵妃娘娘代替皇帝在清虚观打平安醮,这样盛宠的信号之下,连云珠都接连收到了好几份像模像样的大礼!
听了送礼的始末,云珠才晓得这都是贾宝玉去赵三家那天结下的渊源,说是谢礼,可早不谢晚不谢,如今这借着她示好的态度简直不要太明显。
“我就说吧,你出去一回,比咱们在府上伺候的收获还要多!”小红看着一榻的礼盒,尤其是宝玉和老太太过目之后,拿出叫她安心收下,旁的事不用管这样的态度之后,更是叫满怡红院都沸腾了。
云·透明人·珠继贾政之后,成为了怡红院的新贵。
看着这无孔不入攀关系的态度,原本需要拜山头安稳度日的云珠,自己居然成为了众人眼中的山头!
这让人很惆怅。
“云珠姐姐!”她一个未满九岁的二等吊车尾,叫人尊称一声姐姐,未免太奇怪了。
这一下午,在云珠面前晃荡着,想要‘拜师’的小丫头多如牛毛。细听下来,无不是看重了云珠这种等级够,又‘认得’好几位贵族公子的体面。
连带着与她交好的小红也被追着叫师父。
只能说到底是小孩子,定力不足,小红那管事爹的往事被翻出来,傻乎乎的就让人哄着,收了一个叫佳慧的三等丫头做徒弟。
这不,芳官有样学样,正堵在云珠回寝室的路上,哭哭啼啼道:“姐姐你是知道的,我们的房间还是通铺,虽说两人一间吧,却是没有什么搁置家当的地方,这是我半年的月钱,可以放在云珠姐姐你的屋子里吗?”
“……”云珠忍不住扶额,心道你半年都放过来了,如今说你没地方放钱,你是猴子派来搞笑的吗?
芳官原是太妃身边的戏班女伶,也不知道是怎么拉拔到怡红院里来的。
望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芳官,云珠倒是没什么想头,什么徒弟,拉帮结派最要不得,因道:“你晓得的,我现下要去为宝玉接个人,你莫要拦着我闲磕牙儿!”
她直接将芳官扔在原地,绕路穿到蜂腰桥,袅袅娜娜往西门而去。
要说宝玉的办事速度也真是快,晌午还在送爹,傍晚就将胡夫人都接进大观园来了。
旁人不晓得,云珠可是知道胡夫人家中有夫有子,正是浑身牵挂的时候,也不知道宝玉砸了多少银子才把人给砸进来。
“哎哟,悄悄和你说,我还只当这家少爷也是街上那等提笼架鸟,招猫逗狗的纨绔呢,真真是礼仪俱全的好后生呐,那位姑娘有福。”
胡夫人一见云珠,就亲切得不得了,一路上穿花绕树,连好风景都顾不上看,直拉着云珠咬耳朵,将那宝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云珠闲闲道:“这是砸了多少钱呐。”
前脚说完钱,后脚将人接到自己寝室,正喝着茶水,说着自己先去问问林姑娘眼下是否得空见外人,一抬眼就见门闩上挂着的钱袋子,那扎眼的粉色,不是芳官又是谁?
得,这是强塞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