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衣裳这件事,技术上会是一码,但实操又是另一码。
云珠盯着那天衣无缝的胸口,确实补好了,可目光往下一拉,好几根长长的蚕丝坠在外头,还打着卷儿。
她拿眼神悄悄地撇一旁的小红,小红也正补她的裙子,不过她那细棉布远不如绸缎娇贵,便是手指甲边上一根倒刺,也轻易刮不到棉布的。
云珠叹了口气,这句话倒是发自肺腑,“红红啊,我去准备个火盆。”
小红因道:“听闻宝玉喜欢得紧,这就烧了可还行?”
一面说,一面叠起自己的裙子,上前来就着烛光细细打量那衫子,轻声道:“二爷近日穿的衫子里只这一件浅色的,不如明日一早去针线房里寻来同色的丝线,将这经线填上就是了。”
“想必是不想叫外头人知道,如若不然早送去针线房了。”云珠抱着衣服,这是真真为黛玉的名声计较的,她们底下人倒不好将它抖出来,“算了,你早些歇息,我再琢磨琢磨。”
送走小红,不一会儿就见云珠空落落的从茶水间出来,火炉里没封闭好,那几块金丝炭早就燃成了一堆白灰,双手附上去真是一点儿热乎气儿也没有了。
她气鼓鼓地坐在灯下,聊赖地将手指上的倒刺扒拉起来,又嫌弃剪衣线的剪刀不干净,干脆两个指甲一错,就那么生生揪下,直痛得龇牙咧嘴。
脑子里痛得嘤嘤嗡嗡的,下一秒一道血线横在手指背上,小红早都带着自己的裙子回去睡觉了,她还揽来这活计,忍不住埋怨绮霰在自己这儿的面子怎么就这么大呢!
书上有晴雯病补雀金裘,如今有云珠拆东墙补西墙。
“不就是勾起丝了嘛。”
云珠从针线簸萝里翻出最细的绣花针,先将下摆处的滚边拆开,从裁剪边缘顺着经纬抽出几根丝线,再将抽出来的丝线细细回拉上去,至拉不动处,就一剪刀裁去废线,将衣摆上拆出来的东墙用错针法密密的界进西墙去。
错两针,又对着烛火细细看过,再错下两针。心里埋怨完绮霰,又开始埋怨自己,勾在哪儿不好?非勾在胸前。
天色丝丝泛青时,云珠才将东墙的滚边修完了,左看右看确定衣裳没有短一截,这才囫囵躺在床上。连衣服都没换,扯个被角捂在肚脐眼上就当盖了被子。
眼下她又累又困,双眼金星直冒,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再从事绣娘这个行业!但转念又安慰自己,不比晴雯那个倒霉蛋强多了吗?至少没有发着烧补衣服。
不得不说,精神胜利法十分好用。尤其是第二日贾宝玉慰问过后,还赏了一只成窑斗彩的茶壶。
“我瞧你房里喝茶怎生在用陶壶?可是茶壶摔了不敢说?这只你且拿去用吧。”宝玉是个风雅人,便是一只壶,听着也是很有来历。
此一时彼一时,若是从前的云珠肯定会嫌弃赏赐怎么是只壶?也太寒碜了。如今她鉴赏上的能力提升不少,想着只要是值钱的,从来是来者不拒。
她刻意隐下房间里的茶壶如今正在空间里服役的事,也不管贾宝玉是怎么知道下人房里这样的小事的,只欢欢喜喜道,“谢宝二爷赏!”
听了云珠好一番‘表忠心’的闲话,贾宝玉只觉得她挑小丫头的本事十分厉害,又想起晴雯如今在针线房里受苦受累,顺着云珠的话说道:“真真厉害,那么大个窟窿,你那手艺与晴雯已不相上下了,不若一并顶了院子里的针线差事如何?”
贾宝玉的本意是叫云珠顶上一部分差事,也叫晴雯能松快些,好时常有空闲来院中寻他玩耍,如今晴雯除了送衣裳,极少往他面前来,怡红院里真是少了许多乐趣。
不晓得是哪句话又勾起了他对晴雯的想头,半点不提自己每日里在大观园中上蹿下跳,乐不思蜀的样子。
“二爷真真高看奴婢一眼,快别说这样的话,回头叫外人晓得我做过您的针线功夫,岂不是要疑上林姑娘了……”声音越说越低,小丫头摇头似拨浪鼓,扯了个谎后很自然地从杌子上站起来,借着烧水的功夫就将茶壶抱着告退了。
云珠小心翼翼的模样,一副主仆之间仿佛有什么说不得的秘事似的,佝偻着身子连连后退,直至出了厢房的院门,这才舒一口气。
谁脑子有泡啊,天天给人做衣服穿。
尤其是主子们穿的,绣花和做工都是极繁杂的,亏得晴雯手巧,做完了宝玉和老太太的,还有功夫经营自己的绣房,真真三头六臂的强者。
正进门的‘强者’被春光迷了眼,见到云珠不由得面露喜色,拉着云珠到墙角就问:“听闻承包大观园的抽签就在明日?”
云珠忖度晴雯话里的意思,到底不明所以,只说:“明日只是抽签,圈地要到后日去了,如今点明了好处,园子里眼热的人可不少。”
晴雯早知这只是给园子里头的好处,自己虽眼热,却正经是赶不上。
于是将得来得小道消息全盘倒出去,不忘嘱咐道:“我想着,不如越性儿叫太太查验个明明白白,也可少了你们身上的疑心,自证清白也是好的。”
云珠听这话只觉得大有来历,不敢接口,又怕晴雯说不完整,便缠着她要去屋里喝水,也好细问上几句,明晰内情方能趋利避害呀。
“你在院子里头,许多事都不晓得也正常。我只说东街上有个叫潘三保的无赖,叫赖嬷嬷家拿住,送到太太跟前儿问罪,恰好扯出了宝玉的干妈马道婆。”
晴雯呷了一口茶水,往那茶壶上看了几眼,又道:“先头马道婆坑蒙了二奶奶一百两金子你也是知道的,如今她已经在刑部监牢里自尽了,抄她家时又寻到了许多纸人和香药丸子,说是正与咱们府上寻到的纸人一模一样呢。事关宝玉,只怕太太要查个底朝天才算完。”
云珠啐道,刑部真真愧对自己的大名,连这么个坑蒙拐骗的婆子都查不清楚,也不晓得她私底下坑了多少人家。
晴雯却摇头,叹息道:“未必是没查清楚,可能只是你我这样无关紧要的人不知道内情而已,否则马道婆在京中各府都很有些名头,咬紧牙关出来又是一条好汉,何至于在狱中自尽?”
这定是招认了许多,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没有活路,干脆一条腰带吊死了了事。
云珠听了,把帕子捂着脸道:“幸而咱们都没沾上,多谢姐姐来告知我,我会小心的。”
“说你笨你真是……”晴雯无奈叹气,将手里的衣衫放在桌上,凑在云珠耳朵边,小声道:“自不是冲着咱们下手的,你小心什么?”
晴雯咬牙,心一横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咱们这位二太太,如今管着家,对于采买之事抠得十分紧,就前两日还当众责了一个采买上的老人,叫多少人伤心?都说她是在算计二奶奶家的爵位,如今赦老爷年纪大了,上折子请封新人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你说……”
这话,其实和云珠料到一起去了,她一时间不知道是晴雯的八卦欲遏制不住,还是她真当自己是一路人才将心里话袒露。
但这路子顺着想下去,却是处处印证着众人的猜测,王熙凤怀的是个男胎,这早已不是秘密,早在去年年底就有太医透露过的。
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贾琏膝下得长子,迟则三年,少则两载,为免夜长梦多,贾赦就会将请封折子递上去,好早些落实贾家的爵位传承。
王熙凤是什么性子?
明着一把火,暗地里一把刀,是个锱铢必较亳不吃亏的性子,她如今只是陷在丧子之痛中,暂时没了斗志,这才叫王夫人钻了空子。
奈何王夫人的臂膀实在是少得可怜,点兵点将点个宝钗,宝钗还来一招当场病遁,如今更是借故搬出了贾府,连宝玉去静园看她,都称病没见呢。
这避嫌的态度简直不要太明显。叫云珠说,那就是给了王夫人机会,但她不中用啊!
这日王夫人揣着花名册进宫去给元春请安,巴巴的将这些事说给元春听了,又将花名册呈上去。
元春看着那一行颜字,不由得一声长叹,屏退宫人,伤感起来:“母亲务必保重身体,后人的路自有后人来走,您这样操劳,只恐父亲心生芥蒂。”
老爹心生芥蒂不要紧,她只怕皇帝不满,那花名册粗粗一看,哪里有几人是能登得上台面的?连自家人都点不出来,难道还指望皇帝瞧得上?
但白日做梦这种话,面对自己已经面生沟壑的母亲,她又实在是说不出来。
半晌,才劝慰道:“自来学成文武艺,才好货与帝王家,家中弟妹们年纪尚轻,正该上进,万望母亲回家后督促兄姊们,年下秋闱,本宫也等着听他们的好消息。”
时至三春。
大观园里终于打响了土地改革的第一枪,云珠摩拳擦掌,端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将滑板车的杆子抽下来,夹在腋下大摇大摆的跟着众人往蜂腰桥去。
“你爹是这个!”云珠对小红比大拇指,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她们抽签在第三个顺序出场圈地,不出意外的话不会出意外了。
众人热情高涨,欢喜异常,元春只说不许用活物坐骑,但钻空子占便宜是人之天性。待到人群聚拢,目光所及之处,抬滑杆小轿的,踩高跷的……互相打量才晓得什么叫八仙过海。
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云珠四下打量,发现探春正扶着贾母进了一个高处的亭子。
此时,赖大走上亭子,躬身说了几句什么,便转过身正对大家,声如洪钟,振臂高喊道:“大观园第一次土地承包划分,试行点为期两年,诸位需按抽签顺序,在一刻钟内环绕自己选定的土地,承包期间只需交纳三成产出……”
三成啊,底下人开始叽叽咕咕的交头接耳起来,这样大张旗鼓的叫下人们在院子里薅羊毛,其实是为京中贵族所不耻的。
以至于今日正经主子都没几个露面。探春面嫩,又恰逢老太太每日都需要出门吹吹活风,这才赶鸭子上架做个吉祥物来了,权当是一场哄老人小孩儿高兴的闹剧。
只是太远了,看不见老太太作何想法。
“宝玉也在,定是宝玉劝老太太来的。”小红指着帘子后的大红色身影,云珠寻声望去,见正是宝玉素日最爱的装扮。
赖大双手一挥,上前来好些个带着笔墨纸砚的小厮,还有敲锣打鼓计数的下人,正是为贾母和几位小姐现场直播来的,也顺便记录众人的成果,用作凭证。
云珠正暗暗点头,又听赖大道:“想必大家都已经拿到抽签顺序了,为公平计,会有小厮跟在身后实地记录。”
众人看着手里的竹签牌子,终于明白这数儿不是越大越好,而是越靠前越好,但如今眼皮子底下,想要更换签数已然来不及了。
云珠感叹,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啊。
探春写了详细的流程张贴在大观园内,但碍于园中的文盲比例,根本没有多少人能看得懂三姑娘的企划书。这也直接导致此番行为,纯粹是聋子戴花给瞎子看,白费力气。
小红暗暗抓紧了云珠,正要嘱咐两句,突然听到有人喊:“圈地的大小,若是跟别人的重合了怎么办?”
此言一出,空气为之一静,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赖大正是有备而来,加上又仔细研读了探春的企划书,便道:“抽签顺序就是圈地顺序,不允许抢夺他人范围!”
说来说去,不过是些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车轱辘话,但在场众人显然心思已经不在此处,纷纷想着自己要如何才能圈到自己的心仪之地。
排在抽签末尾的下人之间,已然生了剑拔弩张之势,哪里还管什么友谊第一?
“没想到这事儿这样的流程!我还以为数字越大地方越大呢,不过不需要租金,这可比我们家中的佃户要划算多了。”
“田、祝两位妈妈高调得紧,如今老太太在场,不晓得她二人还敢不敢坐轿子了?”
“我都七十二号了,我不想参加了。”
说话间,踩高跷的收获了众人嫉羡的目光,云珠与他四目相对,漫天对方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那高跷气定神闲,暗道今日的赢家必是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