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对宫内太监动辄大骂,轻者杖杀,这些事,在深宫生活过的都见怪不怪。
看来自己这次,凶多吉少了。
这么想着,郑和有些悲鸣起来。
当初的远大志向,此时也终成了泡影。
他最恼恨的还是爷交待自己的任务没办法完成了。
爷,这深宫,不是隐忍就能活下去的。
您不懂……小人也不怨您。
您让小人做什么,小人就做什么。小人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郑和突然咧嘴笑了,迎着阳光走出去,呼吸着凛冬的新鲜空气,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周围,不伐有一些尚善监的老太监老厨子们。
看到这一幕,众人纷纷露出同情的目光。
“哎,郑公公,这是在干啥?疯了不成?现在还能笑的出来?”“呵,这叫释然了,不用提心吊胆了,也想开了。”
“这娃子,看着年纪才十五六岁的样子,恐怕没多少时间好活了。”
众位太监唏嘘,仿佛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多舛,幽幽叹口气,便自顾自去忙碌了。“干爹,这小子,真要死了吗?”陈芳身旁的贴身小太监歪着头问陈芳道。
陈芳幽幽一笑,眼中泛着冷光:“你说呢?伺候皇爷吃饭可是一门讲究活,一个刚来啥都不懂的小太监,他要能将皇爷伺候明白了,咱家就莫活了!等着看吧,用不了多久礼仪局的罗刹们就会过来。”
那小太监听了,顿觉不寒而栗。
如果自己换成郑和,恐怕也只有被玩死的份儿了!
他暗自庆幸,自己当初进宫的时候跟对了人,要是不然,恐怕现在死了都没人会收拾!
他们这群没根的人,乃是低贱中的低贱,他们的生死,没人会过问,他们的世界,只有残酷两个字!
初四的这天中午,朱元璋的作息再次恢复了正常。
实际朱元璋真正闲暇不过问政事的时间,也不外乎就是除夕和元旦这两天。
早晨朱元璋早早起床,背着手在后宫溜达了一圈,去祭拜了马皇后和朱标等祖宗的牌位后,便回谨身殿。
上午时分开始批奏疏,大都是洪武二十四年积压下来一些无关紧要的奏疏。
到午时的时候,尚善监那边送来御餐。
基本上,明朝皇帝的上半天,都是这么個流程,十分固定。
没多时,尚善监那边便将菜肴送来。
朱元璋没那么多讲究,就直接让太监将饭菜放在批奏疏的案牍上。
看到三叠小菜,朱元璋不免有些蹙眉。“今天这菜,谁做的?”
尚善监的总管谷用心中一凛,他知道皇爷有些不愉快了。
“启奏皇爷,是个新厨子。”
朱元璋沉声道:“一顿饭吃三盘菜,如此铺张浪费,你尚善监总管怎么做的?”谷用急是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如捣蒜:“皇爷饶命,皇爷饶命。”
朱元璋冷冷看他一眼,“起来吧,试菜。”谷用擦了擦额头冷汗,起身去揭开盘子。
三个小菜,一盘青菜炒腊肉,一盘蒸腊鸡,还有一盘大葱炒蛋。
都是寻常农家菜。
虽然有三盘菜,但盖子被掀开之后才发现,菜肴的分量其实很少,就是一人的分量。
看到此处,朱元璋心里稍稍欣慰,刚才那点无名怒火也消失殆尽。
随后,谷用试吃之后,朱元璋才端着米饭扒拉起来。
伴君如伴虎,谷用一直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丝毫不敢懈怠。
朱元璋吃的很快,狼吞虎咽的,没一会儿,三样小菜被一扫而空。
一碗米饭不知不觉也被他吃了干净。
奇怪。
朱元璋有些狐疑。
这菜肴的味道,咋这么熟悉?
朱元璋也没多想,对谷用道:“成了,下去吧,这新来的厨子不错,下次就让他负责咱的饭菜吧。”谷用愣了愣,忙不迭道:“奴婢遵旨!”
谷用不是不知道陈芳那边在打什么算盘,今天他甚至也以为,那姓郑的太监应当是完蛋了。
可谁能想到,那小太监的厨艺,居然能让皇爷满意?
谷用摇头苦笑,看来陈芳的算盘打错了,这副总管的位置是不是他的,还真有些吃不准呐!
谷用抬脚,带着一群小太监折返尚善监。
尚善监。
小太监抬头望着天色,小心翼翼对正在午休的陈芳道:“干爹,时辰差不多啦,皇爷那边应当用好午餐啦。”
陈芳睡眼惺忪的睁开眼,支支吾吾的噢了一声,从榻上起身,轻飘飘的道:“那就去看礼仪局的罗刹来动手吧。”“你啊,跟着干爹这么久,还没看过礼仪局那边的罗刹怎么杀人的吧?”
“干爹告诉你,他们可是练过的,要能做到,用棍棒捶白纸,白纸不破,而下面的砖块破裂,那才算是练出来了!”“他们打人,表面上能让你好好的,不出片刻,能将你五脏六腑给打碎了!”
小太监听着陈芳这话,顿时吓的冷汗涔涔,同时对深宫大内的规矩,又多了几分深深的敬畏!
说话间,两人来到尚善监厨房大院。
不知何时,这里四周,已经站满了太监,似乎有种默契,都在自觉的等着什么。
他们脸上神色不一,有同情,有惊恐,有害怕,有高兴,有幸灾乐祸,有麻木不仁……人性在这一刻,在所有面孔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尚善监围了许多太监,或近或远,面色各异。
不过他们都有一个目的,来看戏,看着礼仪局的罗刹们,来杖刑。
张芳笑眯眯的走了过来,背着手站在人群中,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郑和一脸平静,甚至还有几分释然,看着旁边一张张面孔,他心里仅存的一点厌恶,也消失殆尽。
和他们没必要一般见识,败了就败了,他认。
因为明朝的这种残酷的太监制度,也注定了,明朝的太监和唐朝有本质的区别。
唐朝的太监可以控制皇权,乃至于后面涌现出如李林甫这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
而明朝的太监,却永远都是皇帝的家奴!即便如王振、刘瑾、魏忠贤之流,只要皇帝一句话,他们下一刻就能身首异处!
“六七零”明朝的这些太监,是经过一层层残酷的宫闱斗争走出来的,一旦他们掌权,他们的眼里一定只有主子一人。
他们只要犯一点点小错误,都有可能让自己跌足深渊。
所以他们的争斗,比任何阶层都要狠毒,都要残酷!
郑和释然了,只是……心里有些堵塞,甚至有些想哭。
毕竟,他才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他没有自家爷那般心性坚强,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依旧会恐惧。
可他更怕的,是辜负了爷的那份期望啊!
爷,郑和对不起你了!给您丢脸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没多时,尚善监的大门被推开。
诸太监顿时纷纷侧目过去,只是很快,他们脸上都带着一丝疑惑。
刚才脸上还挂着笑容的陈芳,这时候脸颊上的笑容也一点点流逝了。
来的不是礼仪局的人,而是尚善监的大总管谷用。
这就奇怪了啊!
陈芳愣住了,有种不妙的感觉。
这不对啊!为啥,礼仪局的人没来,倒是老祖宗来啦?
谷用背着手走了过来,诸太监齐齐呼喊‘老祖宗’。
谷用乜了众人一眼:“都在这愣着干啥?没活儿做了是么?该干嘛干嘛去!”说完后,他看了一眼陈芳,然后朝正在发愣的郑和走过去。“皇爷说了,以后他老人家的饭菜伙食,就由你负责了。”
“嗯,咱家第一次见到皇爷如此开怀,你给咱尚善局争口气了,咱家今日也被皇爷夸了一番。”
谷用点点头:“不错,好好做吧。”
说完后,他不耐烦的挥手:“都散了!”说着,他便背着手走了。
这……这怎么可能?
整个尚善监之内,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呼吸一般,像见鬼了似得,呆呆看着郑和。
陈芳和身旁的小太监以为自己听错了,陈芳一遍又一遍的搓着耳朵。
而他身旁的贴身小太监更是身躯一震,脸上的微笑,一点点的流失。安静……
可怕的寂静……而郑和呢?
他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整个人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依旧立在原地,仿若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皇上……夸奴婢了?让奴婢亲自给他老人家做饭?
这……这咋可能啊!
郑和不认为自己的饭菜做的有多好吃,他做的农家菜,还都是张天教他的,大都是按照自家爷和太爷的口味去调的。
可是,皇上怎么可能会对此赞不绝口呢?
这究竟咋回事啊?
郑和到现在,还有些懵。
可是这个时候,周围已经有许多小太监蜂拥而至,将郑和给围了起来。“郑公公,恭喜恭喜啊!”
“你是咱尚善监第一个被皇爷夸赞的人!”
“可不是么!刚才没听老祖宗说,这以后郑公公一个人负责给皇爷做饭,这是何等大的荣耀啊!”“郑公公!你以后可要多关照关照我们呀!”“是啊是呀!”
刚才那表情不一的太监们,此时都已经换出至亲的脸庞,对郑和亲近谄媚到了极致。
人家冷暖,莫不如是。
郑和也并没有沾沾自喜,更没有飘了。
他谦谦有礼的对众人拱手:“不敢不敢,大家相互照应,能被皇爷夸赞,还是要多亏了陈公公。”说着,他走到陈芳面前,恭敬的行礼:“多谢陈公公抬爱……”话还没说完,陈芳便冷着脸,气咻咻的拂袖离去!
给咱家脸色看?成!你小子现在就可劲嚣张,有你死的时候!
郑和也愣住了
他有些不解的看着陈芳离去的背影,他是真心想和陈芳交好,毕竟在这深宫,少树敌永远比多树敌要来的好!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这里的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张天此时已经抵达了蓝玉府邸。“舅姥爷,啥事儿这么凝重?”
蓝玉看着张天,淡淡的道:“明天,梅园。”啊?
张天挠挠头:“啥意思?”
蓝玉道:“明天梅园宴会,你跟着咱过去。”张天不解:“怎么了?”
蓝玉眯着眼:“皇上老爷子组织了一次宴会,明日所有藩王和外戚都会聚在梅园,你到时候跟着咱去见见世面。”“你也好近距离看看,观察观察这些藩王,那里,有你想见的一切人!”
嘶!
张天震惊的看了一眼蓝玉:“这是……”
“我记得,我家老爷子,也说过会有这么一次机会,莫不是……”蓝玉笑笑:“嗯,是你家老爷子撺掇的,也是皇上同意的。”张天了然,缓缓地,心里有些兴奋起来。
明天,他将要看到大明所有藩王!
他将要看到那个不可一世的燕44王殿下,那个未来的永乐大帝!“好!”
张天紧紧握着拳头,此时也不敢托大,毕竟对方都是大明最有权势的内外塞王,他看着蓝玉道:“舅姥爷,需要注意什么吗?”蓝玉道:“咱也会跟着去,还有常茂,他是已故太子的亲家,也会过去。”
“你就安心的去认识认识这些藩王,看看他们的为人和性格,对他们有个判断就行。”
“不需要多么担忧,有咱在,谁也为难不了你。”张天点头:“好!我了解了。”
蓝玉点点头:“嗯,今天叫你来就这茬事,另外一-”
蓝玉有些无奈:“咱大姐想见你,去给她老人家请安去吧。”“额,好,那我过去给蓝婆婆请安。”
张天从蓝府走了出来。
外面的晚霞遍布在应天各地,将应天大街照耀的美轮美奂,仿若仙境。
路上晚归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明日是大明洪武二十五年正式开市的一天。
商户摊贩们都在准备置办货物,等着明日贩卖。
秦淮河的夜景美轮美奂,河上的画舫灯光如霞,不时能看到三两才子站在画舫船头摇着折扇,好不风流。
总体而言,初四这晚应天府一片安宁。
张天独自走在秦淮河的岸边,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方才去拜访了蓝婆婆,老人家依旧一脸对后辈的溺爱,可她明明是常府的高堂老母,为什么好像在蓝府特意等着自己一般?
张天摇摇头,有些恍然,毕竟她也是蓝玉的亲姐姐,蓝家和常家一衣带水,要是不然,常遇春的两个儿子,也不会在今年的蓝玉案被牵连连坐而死。
而今已经正式步入大明洪武二十五年,宇内依旧靖平,但张天知道,藏在安宁的外表下,则是浓浓的暗流涌动。今年,洪武皇帝应当要确认储君了;
今年,会有很多人因为新储君死在洪武老皇帝的钢刀下!
那个迟暮的老人,依旧会带着披荆斩棘的霸气,给他钦定的未来大明储君,杀出一片太平出来。
不过张天暂时没想这么深远的事。
明天的梅园,是他正式站在历史的风口浪尖,去审视大明九塞边王和朱元璋的义子、儿子们的时机!
他要把握好机会。
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下次再见,恐就要兵戎相见!
张天沉思的回到家中。
他依旧在低头沉思,直到三进宅院,才发现门前的槐树下,老爷子不知何时躺在那里,像一个寻常爷爷等待晚归的孙子一般。见到张天回来,朱元璋便从摇椅上起来,笑道:“这么晚才回来?”
张天愣了愣,看着老爷子一脸疲倦的样子,心疼的道:“您老怎么来了?这么晚了咋还不休息?”
朱元璋的作息,在这几个月被张天给拧过来了,之前他都在午夜三更才会睡,现在基本上会超前一个时辰。
按理说,这个点,老爷子已经要入睡了,而老爷子确实也是带着一脸疲惫的样子。
看来是强忍着瞌睡特地等着张天回来的。
朱元璋挥挥手,背着手道:“去书房说罢。”“嗯。”
张天跟着老爷子来到书房。
朱元璋先随口问了张天一句:“你的那小太监呢?今天他不在,咱还有些不习惯。”爷孙两都习惯了郑和的贴心和细心,少了郑和,两人一时间都挺别扭的。张天噢了一声,回道:“前两天就安排进宫了,应当在尚善监。”尚善监?
朱元璋咂摸咂摸嘴,似乎想起了什么,道:“难怪。”
今天中午吃的那顿饭,他总感觉很熟悉的味道,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原来是这小子府上的小太监。张天不解的道:“啥难怪?”朱元璋笑笑:“没什么。”
看着张天,徐徐地朱元璋脸上变成了三分肃穆:“今天咱来找你,是想问问你,明天去梅园,打算怎么自处?”提到梅园的事,张天这才想起来,问朱元璋道:“对啦老爷子,这聚会的事,是您老提出来的?”朱元璋点头:“嗯,咱之前就说过,会安排你和藩王们见见面。”
张天目光炙热,不过很快冷静下来,好奇的问道:“老爷子,您是怎么劝服皇帝的?外戚和藩王如此名正言顺的见面,不怕出了变故?”
朱元璋摇头:“如果有心怀异心的,防是防不住的,堵不如疏,皇帝心知肚明。”
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洪武老爷子的那份自信和胸襟。
朱元璋眯眼盯着张天:“所以,明日你打算如何自处?”张天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低调。”
“不瞒老爷子说,刚才我去了蓝府一趟,蓝舅姥爷已经和我知会过,明日他也会过去护我周全。”朱元璋不意外。
因为这事,是他通知蓝玉的。
张天继续道:“那些藩王,各个身居高位,手掌兵权,不可一世,我本尘埃,怕入不得他们的眼,只消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去观察揣摩他们,做到心中有数。”朱元璋拍了拍张天的肩膀,看着张天沉稳的脸色,摇头笑了笑。
“有什么不对吗?”张天不解。
朱元璋道:“大孙,咱知道你为人谦逊低调,对什么事都和和气气的,但咱也知道,你心里是带着一股子傲气,是盛气凌人的,这才是最真实的你。”
“你看看,无论上次梅园和大儒的聚会,还是之前对孔讷,你都是如此,都和和气气,不愿意开罪任何人。”
“但事后呢?这些人谁不是被你讽刺挖苦的怀疑人生?”张天苦笑着道:“爷爷,哪儿有你这么编排孙子的呀!”朱元璋慈祥的笑笑,道:“咱没说错,这才是最真实的你。”
言语一变,老爷子认真的道:“明天,你不要低调,该张扬的就张扬,不必因为对方是藩王,就畏畏缩缩,将你往日的霸气给拿出来!”
张天愣了愣,不解的道:“啊?老爷子这可不像你平常教导我的啊!”
朱元璋目光有些幽深:“对待猫儿,你要哄着,这样他们才不会抓你,得到时机,给猫儿致命一击。”
“可是对待老虎,你越是软弱,他们就越不会怕你,越会主动攻击你!”
“现在咱说这些话,你或许还不懂,不过不要紧,你听爷爷的话,没人敢对你怎么样,你……信任爷爷吗?”张天重重的点头:“那指定是信任的。”
朱元璋笑着道:“那就好,那你就听爷爷的,明天给爷爷张扬点,不要藏拙,让他们看看咱孙子这一番城府和霸气来!”
“要让他们感到胆寒,感到害怕,让他们知道,你不是随便能拿捏的,也不是好招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