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霖摇了摇头。
有时候吧,这里面牵扯的东西还是挺多的。
若是在自己专业里,遇到一些事情,那站出来是完全没问题的,可是,其他的行业,还是最好不要乱说,不要说太多。
很快。
大会展开。
大家认真听讲。
在会议结束后,则是各有各的安排任务。
李景霖则是在第二天。
直接便来到了大剧院。
展开评委工作。
这一次的音乐类非遗文化全国文创大赛...是在这里“海选”。
当然。
说是海选。
但能够走到这里的,也就只有两百组节目。
“李教授来了。”
其余的几位评委,见到李景霖的到来,也都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曲艺协会的,戏曲协会的,民族协会的,民乐协会的,或是一些资深的音乐家。
一共有六人。
李景霖一一打过招呼后,在评委席上坐好。
准备开始评审工作。
很快。
第一个演出者便走了出来。
这是来自于浙江景宁的一位非遗文化传承者。
畲族民歌。
畲族民歌的传承,两处在江浙,一处在福建。
畲族文化,没有文字,只有语言,他们的文化全靠民歌传承,而他们的民歌,又没有曲谱,全部是口口相传,能存活至今,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也是急需要保护的一种文化遗产。
在表演结束后。
曲艺协会的一位刘姓评委皱了皱眉。
这個民歌的表演,让刘教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四下看了一眼,发现其他的评委们也在沉思。
迟疑了片刻,便开口说了起来。
“我其实不是很了解畲族的民歌。”
“在我个人看来...这个表演,很有民族气息,但是...关于乡土的气息味道还是淡了点,感觉...更偏向于针砭时弊,而且,内容全都是在善恶的讨论,人性的讨论上,这样的话...”
这是一个很冷门的非遗。
若是不了解的话,的确容易将其归类成民歌,然后戴上民歌特有的有色眼镜。
听到了这位评委的话。
李景霖的眉头顿时挑了挑。
还没等刘教授说完,便微笑着轻轻开口。
“刘教授,畲族民歌,的确很有点冷门...”
看到李景霖插嘴。
刘教授并没有不满。
而是下意识的闭上了嘴。
虽然,打断显得很突兀。
但很明显。
自己和李景霖无冤无仇,他根本没必要去打断自己的发言,来得罪自己。
所以。
唯一的原因...
可能是因为自己说错话了,这年轻人在帮自己救场。
于是,刘教授便若有兴趣的看向李景霖。
“我还真不太了解畲族民歌,李教授,您能解释解释?”
李景霖微笑着点了点头。
倒也没藏着掖着。
“畲族民歌吧,的确也和大部分民歌一样,可以叙世事,陈志趣,寄幽思,诉衷肠的抒情,但也有记时令,劝耕织的内容,因为,畲族文化没有文字,全靠民歌口口相传。”
“这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特色点,便是以歌辨亲疏,识褒贬,度优劣,正人心。”
“他的作品,看似针砭时弊,与民族文化有些...背离,但其实,这恰恰是蕴藏在畲族文化之下,十分重要的一环,也是最容易能够与现代流行相互呼应,结合的一环。”
听到李景霖的解释后。
刘教授额头冒了冷汗。
旋即不着痕迹的,对李景霖露出了感激的目光。
毕竟。
这第一个节目,还真是邪门。
绝大部分的民歌,大部分是以老百姓的劳动生活为主。
或许有针砭时弊,也有善恶讨论,人性讨论,但那一般不会这么多。
大部分,这类的内容,不是以歌曲,而是以故事,或是民俗传说的方式来传承下来的。
但畲族不太一样。
没有文字的他们,一般会用民歌来记录这些,并且用民歌来讲故事。
微微一笑。
将这小小的突发情况一笔带过。
比赛继续进行。
其实,这并不是刘教授见识浅薄。
非遗音乐那么多。
不可能有人对每一种文化遗产都如数家珍,研究的多么透彻。
就比方说,仅仅是一个“薅草锣鼓”...
就可以有江西一处,江苏一处,四川两处,湖北五处加起来共九处完全不同的风格。
仅仅是分辨一项。
都有可能直接让一个音乐巨佬头皮发麻。
这便是术业有专攻。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在一个音乐类的非遗比赛,仅仅是在海选上,就有七位评委的原因。
每一位选手上场的场次是有讲究的,评委也并不完全是只有这七位。
其中,只有三位评委是常驻的,比如代表了音乐家协会的李景霖。
还有更多的专家,会在其他的场次担任评委。
正是为了相互弥补。
表面上。
这是对非遗传承者的考验。
实际上,不如说...
这踏马是整个华夏土地上这么多种非遗文化,对这几位评委们的考验。
很快。
各式各样的非遗演出展开着。
评委席上,古琴大师林教授已经感觉自己头皮发麻了。
一下午,就有了七个门派的古琴轮流轰炸头皮。
扬州的广陵派,南京的金陵派,杭州的浙派,山东的诸城派,广东的岭南派。
最恶心的是梅庵琴派。
南通一个,镇江一个,同一个门派,还踏马分出了剑宗和气宗。
这谁顶得住。
林教授瞪大眼睛,就看着虞山琴派在等什么,怎么还不出现。
“...”
等了半天。
又来了古琴。
是踏马陕西的。
乐。
休息的时候。
评委们总算放松了自己绷紧的神经。
“我脑壳有点痛...”
一位川省的唢呐大师心态丝毫不比林教授好多少。
如果说。
古琴也就十二个派系的非遗...
那唢呐,直接就干到了27个。
从南吹到北,从东吹到西,从早吹到晚,从生吹到死。
白的红的应有尽有。
前一秒万载得胜鼓,后一秒临县大唢呐。
先是五台八大套,再来“远安”“泪水”“大呜音”。
“下面还有的难受的呢。”
刘教授翻看着名单。
眼皮子狂抽。
“11个花儿全到了,7个蒙古长调在等着。”
“最离谱的是明天。”
“嗯?”
评委们抬起头。
李景霖也不例外。
“十...13个佛教音乐。”
刘教授艰难的开了口。
明显能感受到。
此时的刘教授,已然化身成了压力老子。
“2...20个道...道教音乐。”
“嗯,单独摘出来的那些也要一起来,没算在这里面。”
在场的教授们登时眼前一黑。
李景霖也不例外。
从金山水陆法会,到塔尔寺花架,北武当,大相国,直孔噶举,觉囊梵音...
再到太平道乐,清水道,崂山道,齐云山,全真,茅山,正一科仪,正一天师道...
这还只是被归纳起来的项目。
单独摘出来的。
那还要有智化寺,五台山,千山寺,武当山,玄妙观...
这些佛道音乐,可都是单拎出来的项目。
这煎熬,简直不是人所能承受的。
“咱们想点好的。”
李景霖忍不住开口安慰了起来。
“这还好只是非遗,如果还有其他乱七八糟不同民间风格...嗯...”
“嘶...”
几位教授看向李景霖。
你别说。
李景霖这么一安慰。
几位教授们的表情还真都舒缓了不少。
毕竟。
能被划入非遗的,在总量面前来看,其实也不是全部,江湖上一些独到的,超脱了派系,但并没有达到开宗立派程度的能人,仍然是很多很多的。
这样的日子。
艰难的持续了整整三天。
直到第四天后。
这些分支末叶的才少了许多。
李景霖也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至于像前几日这么麻了。
毕竟。
这会挺大的,也挺严肃的。
但凡是一点失误,造成了不公平的情况,那对于这些传承者来说,那就是大事。
就像其他几位承担了评委工作的教授一样。
这几天,几乎完全断了与外界的联系方式,出行都由节目组安排,就是为了不在这个时候,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搞出什么幺蛾子。
这天。
海选继续进行。
接下来登场的,是一位来自于山西的晋剧演出者。
几位评委若有兴趣的抬起了头。
晋剧。
山西四大梆子之一。
从06年的时候,便作为第一批国级非遗被录入,编号IV-18。
表演者是个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的青年。
中气十足。
但扮演起一位老者,却入目三分。
这顿时引得另一位评委,戏曲行业的大佬,越剧出身的何教授的看好。
何教授眼前发亮。
如看到宝物一般。
“真的是太棒了。”
当演出结束后,何教授便迫不及待的赞叹了起来。
“他的演出,他的神态,架势,动作,还有翎子功,帽翅功,几乎全都在围绕着整个情绪去做文章,粗犷与细腻结合,让我看到了超过教科书级别的,真正活着的晋剧。”
看得出来。
何教授是真的很看好这个节目。
甚至起了爱才之心。
忍不住翻阅起了选手的个人信息表,顺带着开口问起前面的演员。
“你是哪个团的?”
“额...”
演员挠了挠头。
报了自己的团名。
何教授点了点头。
但翻看一段时间后,却突然眉头一皱。
虽然李景霖距离何教授比较远,中间隔着四个人,但还是能感觉的出来,何教授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
“你...现在都只是编外人员?!”
何教授的话。
顿时让在场的评委们表情精彩了起来。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些不敢置信的翻开了选手信息表,仔细查阅起来。
倒不是说。
每一位非遗的传承者,都一定是正规编制的。
民间高手自然是十分多的。
可是。
晋剧,在非遗中,其实算得上是一个热门行当。
各种关于晋剧的团...
真的不少,真的很多。
这位演员这样的实力来看,只需要稍加培养,便可以成为一名晋剧团的台柱子。
可偏偏是这种实力的人。
会是一个编外人员。
还真的挺令在场评委们吃惊的。
“你在这个团里呆几年了?”
李景霖开口问了起来。
何教授看过来一眼,旋即又看向演员。
“五年。”
“啊?五年都还没有转正?!”
何教授的疑问声,太大了。
大到回荡在整个会场。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凝滞。
几位评委面面相觑,有种不妙的感觉。
“哎,那这个团的转正考核有点难啊,想必实力一定都很强。”
李景霖是笑了。
当时就怼出了一句浇油的话。
何教授看了一眼李景霖。
脸色有些难看。
倒不是对李景霖有意见,或是不满,不如说,李景霖略带讽刺意味的话,还真就是何教授此时内心的所思所想!
这样的演员。
五年编外无法转正?!
“你单位工资多少啊?”
在这么多评委面面相觑中。
李景霖眯了眯眼睛。
微笑的问了起来。
似乎只是像在拉家常一般。
“...额...一个月能领1500...”
表演者似乎也感觉有点麻了。
挠了挠头。
“1500?”
何教授猛的抬起头。
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演员。
而还没等何老师震惊。
李景霖便笑呵呵的继续问了起来。
“那你平时的生活是靠什么?”
“嗯...开网约车,或者在没戏的时候送外卖。”
气氛顿时沉默了下去。
整个场地,针落可闻。
后台的总控皱了皱眉,总感觉似乎要出事。
“有其他项目的扶持吗?”
“没有...”
听到了这个回答。
李景霖依然在微笑。
但笑容,明显变的有些冷了起来。
“哦豁。”
李景霖笑了一声。
看着别的评委看向自己。
顿时双手一摊。
“一个非遗艺术家,送外卖开车维生,为爱发电,一个月电费1500,没有得到任何的扶持,这件事...还真是挺讽刺的啊。”
这句话一出。
何教授脸色铁青。
倒不是因为李景霖的这番话。
而是因为这件事情。
不如说。
在场的所有评委,包括李景霖本人。
脸色全部都是铁青。
这件事已经是压不住了。
因为,在场的众位评委,代表了华夏文艺界的顶尖力量。
何教授绷不住了。
当即便开口怒斥了起来。
“都说要推广文化,振兴民间艺术。”
“不能光喊口号啊!”
“这样的艺术家,这样的传承者,不去保护,不给扶持,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此言一出。
会场的气氛更加凝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