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番僧身材高大,脑门反射着月光,偏袒一臂,右手握住一柄降魔杵,做狮子吼的形象,却是用了某种秘法,将声音聚拢在极狭窄的范围,定向冲击王阳明。
陆泽藏于右侧十余丈外,以元神镇守识海,用神识包裹周身,以敏锐感应捕捉其强烈的气血反应和融合精神攻击的断喝。
“好家伙,又是一个精修精神秘法的高手,多半是密宗那边来的。”
陆泽只如此猜测。
再看对面,见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站在树影里,穿着宽松大氅,峨冠博带,清癯俊朗,面色稍显晦暗,气机不显,却隐隐与周边夜色融为一体,在冷风呼啸、枝叶摇摆间若存若无。
这就是王阳明?
陆泽只凭直觉就能判断出,此人的精神修养还在那番僧之上,几乎上接星空、下连大地,稳如泰山不可撼动。
番僧发出的攻击呵斥,于他而言不过清风拂面,只是衣襟翻动几下,便自然散去。
陆泽暗赞,不愧是悟了道的绝代宗师,这几近天人合一的修为,难怪能在万军之中生擒有百年功力的宁王。
还好还好,对方暂时不是自己的对头。
见攻击失效,番僧脸上看不出丝毫气馁,一双鱼泡眼在黑夜中闪闪发亮,哼哼怪笑两声道:“你既然肯出来见我,那是要给個说法啦。”
王阳明双手抄在广袖中,幽幽叹道:“陛下乃天下之主,又何须那些虚名点缀?你们想要那些东西去逢迎君父,却是要将他置于无情史笔之下让后人鄙薄,此等事情非人臣所能为,恕王某不能答应。”
“嘿嘿,说来说去,还是你王守仁舍不得平定宁王叛乱的名声!”
番僧鄙夷道,“一边使人拖着皇帝大军不得尽快出京,自己暗施计谋快速进兵,侥幸得逞。嘿嘿,此番功绩到手,怕不是要生生造出个儒家新圣来?”
陆泽听来,此等诛心之言,他居然能堂而皇之说出口,等于当面泼脏水,够不要脸。
王阳明却如微风拂面,表情依旧淡淡的道:“早一日平定逆乱,黎民百姓早一日得享太平,王某无愧于心。”
番僧乜斜他:“那你倒是将名位让出来啊?”
王阳明反诘:“总不能把宁王放了,让他重整大军,好让陛下亲自再剿灭一回吧?”
番僧眼睛一亮:“诶?这是个不错的办法嘿。”
王阳明本来是讥讽,没想到这厮居然当真,终于动了一丝怒气,拂袖叱道:“荒谬!”
番僧哈哈大笑,挥舞着降魔杵叫道:“你既然已经思虑的如此周全,一事不烦二主,便速速的准备起来吧。”
王阳明双眸中现出一抹锐光,沉声道:“休要多言,此事不允。”
“由不得你不答应!”
番僧呵斥一声,以念珠敲打降魔杵,震动其顶端镶嵌的铃铛,叮一声清越悠长的脆响,挟着直入心神的诡异力量,扩散向四面八方。
所到之处,虫豸寂然,房舍之中的居民也陷入半昏睡状态。
陆泽的识海中幻化出一尊四面八足十二手的恶神形象,张牙舞爪想要动他的意识,被元神之光一照,登时化为乌有。
“这家伙有些鬼门道啊,一般练武之人遇见了,估计得吃大亏。”
陆泽小心提防,暗中提聚先天真气,防备还有别的歹毒手段。
王阳明见他如此做法,轻则让周围居民精神萎靡数日,重的极可能要浑浑噩噩卧床不起,犹如中邪。
值此大战刚刚平息的紧张时期,很容易引发妖言惑众,酿成不可预知的祸殃。
“你放肆!”
王阳明终于动怒,左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掌中握着一把折扇,轻轻一挥,平地掀起一道旋风,卷着无数落叶扶摇而起四五丈,忽而半空卷曲如土龙,猛扑向番僧。
番僧嘴里叫声好,双手捧降魔杵毫无花哨的高举下劈,口中发出古奥诘诎的音调,凭空冒出一股烟气,瞬间化形为一尊两丈来高的恶神,望空一跳,便抓碎了土龙,随后气势汹汹扑向对面。
陆泽看的目眩神迷,却又喜不自禁。
这不是什么神仙法术,而是精神与气血力量齐齐修炼到极高深境界后,能够细致入微控制每一分力量,不仅是自身的,还有周边无形有质的空气,细小难见的微尘,都能施加影响,制造出不可思议的景象。
相比而言,岳不群那种凌厉霸道的剑气,其实略显粗糙。
王阳明对压顶而来的威胁视若无睹,以扇子搅动虚空,被打散的叶片尘土又重新凝聚为两条长蛇,一条返头缠住恶神,将其剿杀,另一条猛然加速,撞击番僧胸膛。
那番僧显然久经战阵,一眼看穿他的招数,大嘴开合发出无声的音浪,在陆泽感知中却是一声雷霆怒啸,将土蛇炸得粉碎。
随后嘎嘎怪笑道:“你到底是个书生,争斗杀伐这种事情还是算了吧,就是打到天亮也伤不到本法王一根汗毛。”
王阳明不再饶舌,折扇上指,一截柳枝脱离树干落入右掌,轻轻一震,变成光秃秃三尺长的直溜木条。
他曲臂徐徐后引,大氅飒飒飘摆,整棵柳树的枝条向后舞动,甚至将树身拉扯的微微弯曲,发出吱吱扭扭的呻吟。
更远处的水面下陷成偌大的凹坑,仿佛有无形大手持久按压。
王阳明的双眸在夜色中闪耀如星辰,不算高的瘦弱身躯竟将宽松的袍服撑的满满当当,呼吸之间,气势蓄积到顶峰,蓦地原地一闪没了踪迹,瞬间出现在番僧三尺之外,枝条如剑,分心直刺!
快,快如一道冷夜电光!
这近乎瞬移法术般的移形换位,竟是以强大的气场笼罩住大范围空间,再反向挤压以形成对自身的弹射,达到不可思议的速度。
陆泽惊叹:“乖乖,这世界的武功上限如此之高,水越来越深了!”
那番僧反应居然能跟得上!
肥大法袍鼓荡如皮球,主动迎上去,噗的炸碎成无数破片,被烈风吹飞,同时一个脱袍让位暴退一丈开外。
刚一停顿,那木剑已然追到近前,距离心窝不过三寸。
番僧大喝一声,一面镜子破开内袍浮现在正前,镜面射出妖异红光,里面有影影绰绰的裸身男女在交缠,同时他的口中发出古怪的靡靡之音,惑人心神。
王阳明不为所动,枝条毫无停顿的刺中铜镜,镜面活物似的惨叫裂开,背后镶嵌的人骨碎裂,刺入其皮肉。
番僧心痛的大叫,却也为自己争取到了反击时间,身形后撤的同时,以降魔杵猛击在柳枝上,将一尺长的半截砸成粉末。
但余下二尺依然在逼近,不把他扎个透明窟窿誓不罢休!
番僧再次肉疼的叫起来,用人骨念珠缠住柳枝齐齐引爆,狂澜阻碍下,终于迫使王阳明的身形放缓。
他忙不迭再退两丈,血灌瞳仁,咬牙切齿的咆哮:“是你逼我的!”
说着从袖子里亮出一卷黑褐色的人皮,当空展开,却是一张足有三尺宽的唐卡,上面刺绣着一尊面目狰狞、身缠毒蛇的佛陀,手捏古怪法印,眉间法眼半开半阖,阴森可怖。
番僧将唐卡往空中一抛,双手合十念诵拗口的法咒,呼的向上跃起,背后紧贴唐卡,周身冒出滚滚黑气,眨眼间幻化成那尊佛像的模样,悬空不坠,嗷嗷怪叫:“王守仁,这些人都将因你而死,哇呀喳撒……”
阴森诡谲的声音震荡虚空,一股勾魂摄魄的精神力量扩散向四面八方,缠裹住之前被摄魂铃音催眠的平民心神,带动其坠向一个更为诡秘难言的梦境。
陆泽离着最近,首当其冲,只觉一道黑光闯入识海,化作长有千百蛇头的怪异形象,试图往他的记忆深处钻。
他的元神高踞玄窍之上,向来不动如山,被那怪物一激,顿时将前身被摧毁之时的景象复现了出来。
那横亘虚空、遮天蔽日的大手刚一出现,一股神秘莫测的意志降临,将番僧精神异力所化怪物捏成虚无,更追踪冲出陆泽识海,钻进番僧脑袋。
人皮唐卡化为粉末,佛陀虚影幻灭,番僧凄厉的惨叫一声坠落尘埃,七窍流血,如同落入剥皮地狱般鬼哭狼嚎着,抱头疯狂乱窜,几个起落消失在幢幢暗影之中。
陆泽使劲甩甩脑袋,感觉识海中好像多了点儿什么,却又无迹可寻。
正打算悄悄离开,忽听王阳明轻叹一声道:“那位道友,可否现身一叙?”
人家王大圣人邀请,自然要给点面子。
陆泽整理下道袍,缓步走出隐蔽处,到近前抱拳施礼:“见过阳明先生。”
王阳明还礼后,抬眼上下打量他,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捻着须髯道:“原来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守和道长当面,今晚多亏道长援手,否则老夫怕是要连累无数百姓遭殃。”
陆泽谦虚的摆手:“先生之学识贯通古今,修为穷三教之妙谛,思想独树一帜,注定震古烁今,这点小场面哪能难得住您?”
王阳明吃他吹捧,不禁莞尔,两眼望向夜空,说出一番话,惊的陆泽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