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果然传得飞快。
次日一早,见着漫天的雪沫子,才惊觉自己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一整年。云珠上值时多套上了一件夹棉袄子,想着若是再有人叫她出门帮忙,也不至于冻到了。
梳洗妥当后,悠悠的从寝室出门往茶水房去,还没到茶水房就见有小丫头在廊下三五成群,嘀嘀咕咕。
“嘻嘻,听说了么!”有人按捺不住开始分享八卦。
云珠与众人打过招呼后,若无其事的挑帘子进了茶水间,帘子一落,她的耳朵就竖了起来,蹲坐在火炉前,手里没停下堆碳的动作,心里却直呼好经典的八卦开场白!
说快些,说快些!等会儿姑娘们过来请安了可就没地方给你们八卦了。
丫鬟a:“昨儿宝二爷在外头薛姨妈家吃酒,袭人竟一个时辰内派人去问了三回!”
袭人?
云珠原先只知道她是贾宝玉的丫鬟,还是后来见她对贾宝玉十分殷勤周到,这才了悟,原来不止是大丫鬟,更是小妾预备役第一顺位,她很快将八卦主角对上号。
说起这个袭人,先头也是老太太的丫头,只是在老太太跟前儿,她有个不甚出挑的名字——珍珠。
原是老太太将其送给贾宝玉后,少爷瞧着高兴,给改了个花袭人的新名字。
可如今还没抬姨娘呢,就已经拿上主子的款儿了,云珠心中有些纳罕,不明白袭人怎么就看上了贾宝玉那样的。
袭人和晴雯都是老太太身边出去的丫鬟,见识和阅历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背靠荣国府的大门,她们想要过体面日子可以说是手到擒来的事。
偏偏一个二个的都瞧上了贾宝玉,在云珠看来,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受宠少爷又如何?一无事业二无爵位,且不说荣府前途堪忧,就说他本人,感情观多么的幼稚啊!根本不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但是转念一想,你能指望封建时代的内宅妇人有什么见地?对于袭人这样自幼长在府中的下人来说,侍奉的主子就是她世界观的尽头。
思来想去,也说不出袭人什么坏话,从袭人的立场上出发,她什么都没做错。
这一年多的时光,她蜗居在茶水房中,一个埋头的三等丫鬟,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更遑论从她嘴里说出来什么坏话了。
更何况袭人大方,非常大方,连自己这样的小丫鬟都得过一次她的赏,说是她日日不缀的泡茶,手艺进步得很好,连宝二爷都说茶水房出来的枫露比绛芸轩里的小丫鬟自己泡的要香。
云珠深深地为袭人说话的艺术震撼,绛芸轩就在贾母院内,院内烧水泡茶一应器具也都是从这个茶水间中挪过去的,怎么贾母的丫鬟煮出来的茶香,绛芸轩的丫鬟煮出来就差一筹?
无暇多想,窗外的丫头又谈论起来,云珠急忙摆好八卦的姿势。
丫鬟b:“我看宝二爷如今最喜晴雯,袭人心中着急也是正常的。”
丫鬟a:“这不是被设计了么,你不知道吧,昨儿晴雯跟李奶奶对上啦!”
好好好,这段我听到了,然后呢然后呢?
咳咳。
一道咳嗽声传进来,不止外头的小丫头噤了声,连隔着墙的云珠也吓了一跳,手里的茶壶一抖,顿时洒落几滴在火炉上,腾起一片白雾。
“赖奶奶来了,赖奶奶且坐,我们这就去做事。”不用听,也知道小丫鬟们嘻嘻哈哈的做鸟兽散了。
赖奶奶是荣国府大总管赖大的媳妇儿,人称赖大家的。又因为赖大的母亲赖嬷嬷从前是贾政的奶妈子,这一家可以说是荣府世代的家臣,十分能干并得用,年纪尚小的丫头们都尊她一声赖奶奶。
赖大两口子一人管外,一人跟在王熙凤身边管内,在府中可以说是权柄惊人,里里外外的人口和事务她都过问得,上上下下大事小情,她知道了也就等于三代主母都知道了。
方才正是这赖大家的敲山震虎,在院子里不高不低的说了几句注意体统,随后便打帘子进了隔壁堂厅,低沉的声音云山雾罩的隔着墙听不清。
不多时,就听见鸳鸯的声音击金碎玉似的响起来。
“什么风儿把您给吹过来了?看您说的,什么话?不过是昨儿绛芸轩那头摔了杯子,老太太打发我去过问,到底是一帮小孩儿做事毛燥,这才惹出来场官司,如今情况也明了了,我正要去回了二奶奶呢,可巧您就来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少爷房里的丫鬟吵闹,内部已经解决完了,回头回禀了老太太,这事儿就算完。
赖大家的出门时,心底长吁一口气,差点就着了鸳鸯那蹄子的道儿,倒显得她上赶着管主子的事儿似的。
论地位,鸳鸯和赖大家的同为这荣府中核心主子的下人,除了礼法资历上有些高下,地位上却没有尊卑,她们在外行走,代表的就是身后主人的脸面。
老太君和王熙凤,一代主母和三代主母,在云珠眼里,一时间还真分不出个伯仲来。
而鸳鸯此话一出,就是摆明了不想将事情闹大,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主人有主人的脸面,下人也有下人的尊严。
大丫鬟和小丫鬟在功能属性上是一个天然的整体,无论是利益还是脸面,关起门来责骂调教不算什么,只要不是失了大体面,互相总会想办法盖过去。
但宝二爷砸盏这事儿,却架不住有人一定要从中作梗。
对于有心人来说,像这样的事,本身就是排除异己的好机会。
譬如袭人,在鸳鸯和琥珀过去绛芸轩时,无论那小丫鬟如何声嘶力竭的辩解,袭人愣是咬死是那煮茶的小丫鬟看管不利,这才让宝玉没能及时喝上想喝的茶水。
想来,李奶奶她奈何不了,但那小丫头却是她能操控的。
在打压潜在争宠对象。
云珠脑子里莫名就冒出这个念头,她来的日子晚,连日常进进出出的主子她都才认全,更遑论分清这么多的丫鬟的私交关系。
绛芸轩里那个三等丫鬟叫什么来着?西西?茜茜?算了,还是烧好自己的水吧,左右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来。
那边赖大家的一出门就碰上了眼睛红红的晴雯,说起来,二人还有些渊源,当初晴雯十岁上下时,就是赖大家的经手买入荣府的,两人一来二去,四时八节的来往着,某种意义上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
“怎么回事儿?怎么闹得这样凶?”她作为府内最得用的管家娘子之一,有些事主子可以不插手,却不能不知道。
“可恨那袭人,恐怕原本矛头是冲着我来的!”晴雯对着院外吣了一句,脸上没挂好表情。
迎着赖大家的探究目光,晴雯忙拽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奶奶,那李奶奶可恶,袭人也可恨,她们,她们这是想要将二爷房里的丫鬟都赶尽杀绝啊!奶奶,茜雪这次是背了黑锅了!”
赖大家的听完大惊,李奶奶到也罢,她毕竟是二爷的奶妈子,拿乔托大只要不过分,都算得上天经地义。只是这袭人眼瞧着蔫蔫的,手段竟然这样了得。
“你是老太太赏给二爷的人,眼见着二爷年岁大了,你们这些丫头往后做事更得小心分寸,那李奶奶……你便让着她些吧。”赖大家的拿捏着其中的分寸,斟酌着暗示道。
宝二爷是这内门子里千娇万宠的男丁,这还没到岁数呢,老太太就已经张罗着送了好几个颜色俱佳的丫鬟过去了,打的什么主意,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听完这子丑寅卯,赖大家的心里对这事儿始末也有了底,便不再细问里头的始末,起身要离开。
晴雯心中也清楚,这荣国府中,外院有四大管事,内院对应也有四大管家娘子,外头的事她们管不着,但这二道门里的大小杂事,上至老太太、太太,下至姑娘、丫鬟们,是由四家管事娘子分管的。
而这四大管家娘子中又数赖大家的和林之孝家的最得倚重。
林之孝家的管着库房,向来低调,这二道门里倒是她赖大家的独占鳌头了。
又想着原本茜雪同自己交好,如今却被袭人排挤出去,七拐八弯的就算是打了赖大家这大总管的脸。
晴雯挣扎着,准备给自己卖个好儿,拉住已经起身的管家娘子:“好奶奶,那茜雪,求您为她寻个好去处吧!”
这话闲闲听着,赖大家的心里百转千回,到底是年岁小,又是外头半路买进来的,这府中的弯弯绕绕都还没摸明白呢。
她叹了口气,拍拍晴雯的手,一颔首就出门去了。
在路上还在想着,傻丫头,那茜雪是单大良媳妇家的内侄女儿,自小是个侠义心肠的姑娘,是送到老太太眼前镀金来的,如今岁数正好,出去了没准儿正合人家心意,轮得上你多心?
虽说被撵出去这名声不算好听,但这宅子里头的事儿,打点好了哪里又能传到外头去呢?
次日一早,云珠正煮完第一盏茶送去老太太跟前,外间里环佩叮当,正是各房的小姐们前来请安了。
现下到早饭后,正是茶水房最忙碌的时候,云珠在两个炉子上添满了炭火,上好的银丝碳和核桃碳混在一起烧得金红发亮,正觉得眼前亮得刺目时就看着门口人影一闪。
云珠抬起头来,一个身材细挑的容长脸丫鬟在门口张望,她缓了缓炫目的眼神,再看过去时,才发现那银红袄子配石青褙子的来人是谁,袭人手里拿着一条竹青的汗巾子走进来。
一时间茶水房都变得香风阵阵,前头茜雪被撵走的事儿,她已经从莺儿嘴中得知了。再见袭人时,心中难免有些紧张起来。
她来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