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外头的人声,晴雯也反应过来方才说话多有不妥,忙止了话头。
吸吸鼻子,然后从怀里扯出张帕子拭干净眼泪,仰头深呼吸了数次,这才看向两人气音道:“我先去雪斋看看,买完了东西就在那里等你们吧?你们且归家去,咱们天黑前回去就成。”
听这周全的安排,云珠心中愈发局促,原以为晴雯骄纵的性格是有人惯出来的,没想到她的身世看起来比自己更惨几分,怪不得平日闲聊从不见她说起家人,只说有个表哥在赖大家当差。
原来如此。
想到此处,云珠心中也愈发柔软,婴儿肥还没完全褪去的鹅蛋脸上满是认真,嘴里小大人似的老气道:“你且放心,往后咱们也可以相依为命的,有我一口肉吃,就一定有你一口肉吃!”
晴雯噗嗤一声,嘴上毫不客气道:“身上的松子糖分我一块。”
眼见着云珠的嘴惊诧成O形,珍珠也敛住笑容,打趣道:“哎呀,松子糖毕竟不是肉呢,人家只说分你一块肉吃,你做什么要人家的松子糖!”
云珠很喜欢松子糖,糖分不足,但香气四溢,感受着口腔里摇摇欲坠的门牙,她能吃的也就是松子糖这样油香四溢的传统型低糖零嘴儿了。
旁的零食她都分享得十分大方,唯有松子糖,连之前给绮霰两块她都肉痛很久。
眼下见晴雯一脸认真的讨要,她原以为是转移话题,可见对方神色,又有只白嫩的小手在眼前来回挥舞,怔愣了好几个呼吸,才将脸皱成个核桃,银威之下从荷包里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来。
“就这几个了呀,厨房那边说松子涨价了,已经好久不做了。”云珠一脸心疼,小心翼翼的只拉开油纸包的两个角。
眼见晴雯毫不客气的拈了一块大的,眼神黏在松子糖上的云珠几乎要哭出来,这是最后的存货了啊!
主子们好像不喜欢松子糖,她们喜欢那种不是油就是齁的糕点糖果,是以这玩意儿在贾府就做个时令节气的新鲜,过了节气,下人们再想要,需得自己花钱。
而厨房那帮采买都是心黑手狠的,只说采买松子昂贵,一斤松子糖竟要收取两三百文,额外再添人情小费,想吃个松子糖,竟要准备大半个月的工钱!
没有比这更黑心的了。
“瞧你那小气样儿,回头教你绣双面的猫儿行不行?”晴雯一早忙碌,后头又有绮霰拉着她说私房话,都没来得及好好吃顿午饭就匆匆出了府,眼下又闻着外头飘进来的阵阵食物香气,一时间竟感觉腹中饥饿难耐起来。
云珠离她最近,怀里荷包上的松子香气简直浸透了她全身,再加上这孩子说什么肉啊汤的,素来直言的晴雯自然就理直气壮的开口了。
只可怜云珠,听完这话苦得张张嘴,不知道做何接话才行,两个大的见状,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几人嬉笑打闹,随着马车咕噜,不多时就停了下来,抬头望去,牌坊上正挂着雪斋的字样。
雪斋坐落在西大街上,这一带皆是些茶馆书局古董店的,家家户户都是青墙黛瓦,高低错落之间又别有意趣,连商肆门口放置的石狮子都显得出尘绝艳起来。
全然不同于方才闹市之中的潦倒身影,处处透着清贵的味道。
在雪斋门口放下晴雯时,多官拉着三人嘱咐道:“原想着你们难得出府,想带你们去瞧瞧长街那边的杂耍,去年有一队西域来的杂耍班子驻在那儿,做那等舞火耍刀的杂技相当好看,
只可惜我今儿有要务在身,眼下我送你们到地方了还得出城去,没法子专程陪你们去看了。
不过我约莫戌正时辰回府,你们可在雪斋结伴等我,也可去长街天桥处等我,咱们可以绕路路过那处,顺道看看,千万莫要乱跑去旁的地方。”
多官常在京城游荡,对地形十分熟悉,嘱咐着敲定了四人再会面的地方,便拉着两个珠径直穿过西大街,沿着小巷子转了几个弯,到一处胡同前稳稳的停住车子,才向车里叫道:“珍珠姑娘,这处便到你家了,你且去,我看见你进屋了再走。”
端的是副为人着想的谦谦君子样,在云珠看来,这多官虽随性了些,却有一副侠义之心,倒没有袭人时常挖苦晴雯家底的那般不堪。
珍珠同云珠告别,才转身下车,又对着多官盈盈一拜,道了多谢才转身袅娜而去,那老榆木的院子门上嵌着副铜环,只见珍珠轻扣几声,不多时便从里头探出个疑惑的小脑袋。
见到珍珠样貌,小脑袋上疑惑的神情立马化作欣喜,珍珠进了院子对着马车挥挥手这才关上门。
赵六以前的“家”住得偏僻,那是京畿西边的半个贫民窟。
马车出了街市,再有几里地才到原身赵六家所在。做戏做全套,此行就当打听京城的房价了,总不能借着归家的借口出门,却完全不干正事吧?更何况还想打听打听赵三如今身在何处呢。
袭人有意无意的并未告诉她赵三嫁在何处,出了荣国府大门才知道,京城这般大,连问都没个问的地方。
诺大的城市里,举目四望之下,原身除了彪悍老娘老娘一家,竟没一个旁的去处?
太可怜了!
但见多官架着马车一路向西,云珠只好撩起马车帘子,坐在多官身后,任由东风吹在脸上,打量起两边的商铺和场景起来。
“云珠姑娘,这外城出了名的人多嘈杂,又偏僻,你确定你家人还住在这儿吗?方才你也听见了,问那老丈,他也说这附近没有哪户姓赵的人家有七个孩子哩!”多官赶着马车,慢悠悠的走,意图让云珠看得更清楚些。
本就没住多久的地方,云珠难得沉默了,想着如今自己这副样子,上门万一被当小肥羊怎么办?
当马车沿着大路一转弯,前头的景象又柳暗花明起来。熟悉的那个池塘,那棵歪脖子树。
“没错的多大哥,就在前头了,那棵槐树后头的院子就是我家!你就在此处放我下来吧,前头不好掉头的。”此处应该是原身赵六的家,云珠心中无悲无喜,只心口有些不属于自己的慌乱情绪。
“行,你且前去。”目测过前方的道路,多官点点头,将马车停在原地,也说要看着云珠回去了再走。
她扶在车沿上,状似无意的抚慰着胸口,心中默念,傻孩子,你是从那里被卖出来的,那儿原是你应该憎恶的地方。
可随着步伐将近,许是原身的缘故,那颗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心脏跳得更是欢快,云珠叹了口气,原身还是小孩儿心性呢。
此时的多官心中却半信半疑,这么近的地方,没道理老丈说不知道啊?不过他一向不爱多问,云珠又是个小姑娘,万一记不清也是正常的,大不了再绕一圈找找,反正眼下时辰还早。
他抬头看了看日头,嗯,未时刚过,赶在申时出城去都来得及。
不过,未免云珠多想,多官爽朗大笑道:“你且去看看,还跟珍珠一般,你进屋了我再走。”
云珠甜笑道:“欸!今日多谢多大哥,这便告辞了。”
小短腿上下马车不如两个大的方便,多官正要帮忙放个小几子,就见云珠走出车厢,抱着裙角坐在马车沿上,手一撑,一跳,便利落的站在地上了。
不像旁的丫鬟那样斯文扭捏,行动间倒是有几分灵巧,多官笑眯眯的心想着,转过去的身子又坐直了,目送云珠朝那老槐树走去。
云珠小跑几步,站定在大门前,侧着耳朵也没听见屋里鸡叫的声音,那些鸡她喂了一个来月,午后正是生蛋的时间,最喜欢咯咯叫了,今日倒是安静。
虽心有疑窦,却也从善如流的将手指弯起,骨关节在木门上扣扣扣的敲起来。
扣扣扣
眼见无人应答。
细细听过后,又敲了几下,这下不久,里面就有脚步沙沙的声音传来,云珠吸了口气,掸掸裙摆,好整以暇的等待着看彪悍老娘的吃惊表情。
半晌,木门吱呀一声,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从里面出来,一低头就和云珠对上了视线。
“你找谁?”
变声期嘶哑的嗓音与那张清秀的少年脸极不匹配,一身灰麻布的旧袄子裹在身上,满面疑惑,更添几分落拓。
这不是赵家的人,望着少年身后纤尘不染的小院,光影虽有些昏暗,可空气中隐隐夹杂着丝丝槐花香气,这哪里是哪个充满鸡屎味和陈旧味的赵家?云珠心中一窒,才小心翼翼的问道:“这里是赵家吗?”
“你找错了。”少年脸上从疑惑变成淡漠,说罢就要关上院门,院子里又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那女声娇娇的问:“夫君,是谁呀?”
少年脸上的淡漠如春花般漾开,瞬间换了幅面庞,转身道句,没谁,找错门的人。
眼见院门即将关上,云珠顿时清醒,一手插进门中拦住即将合上的大门,紧急问道:“就是之前住在这里的赵家呀!你们知道她家去哪里了吗?”
不等男人回答,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大肚子的清丽妇人,身上穿着洗得细白的棉布裙子,托着硕大的肚子满面慈爱的光辉站在青年身后,状似无意的拉了拉男人。
这一拉,那男子立马将脚下的地方让出来,关门的手也变成马上去扶住那妇人,嘴上还不住埋怨道:“不是说了陌生人,你出来做什么?快些好好歇息罢。”
神采间全然不见刚才的淡漠,满是担忧与关怀,在那清丽妇人开口时,更是小心翼翼的托着她的腰。
“哪里就这么娇气了?郎中也说要多多行走才好,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清丽妇人对着男子说完,又转身看向云珠,待看清云珠的长相后更是诧异。
她试探着问道:“你是赵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