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问公子,此处可有一叫赵三的女子?我们有事找她。”
听闻京城素来有拐子出没,最喜欢的就是几岁的落单小孩儿,前头梨香院薛姨妈家就阴差阳错买了个丫头叫香菱,那丫头生得标致齐整,时时有娇憨天真之态,却对人情世故颇为不解,只待人时处处温和,如幼童般纯真。
要云珠说,那孩子好是好的,就是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有点像个傻子。丫鬟们私底下都传,盖是因为她幼时被拐,命运流离之故。
乍一见着这五大三粗的陌生男子,云珠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眼神不住瞟向多官,示意眼前这男子,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刘平站在台阶之外,眼见对方神色戒备,一身褐色粗布短打的汉子动了动嘴角,不大自在的将高高挽起的衣袖放下来,遮住晒得黢黑有力的手膀子,这才拱拱手道:“姑娘找内子,所为何事?”
哦,不是拐子。
不过,内子?
果不其然,云珠送走多官,扶额看着一身粗布衣衫的赵三忙里忙外的扫席,扫完席后拉着她上下打量,片刻后才红着眼眶,深一步浅一步的从柜子里翻出一包炒麦子茶泡了递进云珠手中。
分别一年半,十来岁的赵三明明稚气未脱,却梳着妇人的发髻,蜡黄的小脸足见生活不如意,外头那‘刘郎’就是她嫁的人。
只是,与其说是嫁,不如说是卖。
赵三终究也没逃过被几两银子卖掉的命运,年前秋收完赵家举家南迁,唯独赵三因为脚伤未愈,就这么五两‘聘礼’成了刘家媳妇。
一听南迁,云珠心中彻底放下芥蒂,只要那一家子不吸血,愿死哪儿去死哪儿去。
刘家家境也不好,一进屋就是肉眼可见的家徒四壁,五两银子估摸着就是家里的全部存款,索性刘平是个孤儿,赵三嫁过来日子虽苦,却没有旁的压力,族中倒是有族老,平日却里也从不过问夫妻两个的事情。
再随着赵三慢慢倾诉,云珠从一开始的茫然,到知道赵三的跛足因何而来,再听到赵家父母只带着赵麒姐弟四人南迁之后,气得僵硬的身子靠坐在门槛上,捏紧茶杯,骨节处发出咔咔的响声,咬牙切齿的低吼一句:“畜牲!”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赵家简直比魔窟还不如!
卖了自己一个还不够,连受伤的女儿都这么随意抛下,它们如何还称得上是个人?
赵三的跛脚,是为了上山挖取葛根做粮食,不慎踩了猎人的捕兽夹,视线顺着对方撩起的裙角,看着脚踝上肉红色的一串疤痕,狰狞着几乎贯通了整个小腿,足可以想象当时的痛苦。
她如今说话也有些大舌头,这症结,除了脚伤带来的心理伤害之外,更多的是因为,养伤中途忍痛反复咬伤了舌头。
云珠听完,更是压抑不住周身火气,两人赤红的眼眶俱包着泪水,云珠气咻咻的站起来,在屋里眉头苍蝇似的来回打转。见状,赵三只好上前拉着她的手,缓慢道:“莫……气了,我都,不气了。”
赵三如今说话语速极慢,全然没有一年多前那样干脆利落的明媚样,她努力咬字清晰,力求发音与常人无异,绷紧的脖子上青筋浮现,不难看出她为了好好说话而付出的巨大努力。
“它们,走了,便走了,我同刘郎,已搬了三次家,我们往后,再也不见它们了。”赵三语速顿促,说到急处时眉眼间全是戾气,语气决绝的样子更是惹人心疼。
赵六早就忍不住了,余光见那刘郎挑着一个竹筐出门去,一高一低的两个小女孩儿在此间相拥,将彼此当做自己的救赎,环抱而泣,直哭得声嘶力竭,才瘫坐在土炕上。
云珠抽噎着断断续续的说起过去一年多的遭遇,不过刻意只捡了些小事逗赵三笑。她原本心中总是抱怨自己命途多舛,自由惯了的人被圈在那方小小的天地中,等待着命运的大锤不知何时再次降临。
她愁闷过,沮丧过,压抑过,午夜梦醒时却又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等待着天亮时分,又一次开始做着重复繁杂又小心翼翼的工作。挣扎着想学门手艺,想象着在遥远的未来可以安身立命,所以不厌其烦的同晴雯讨教。
Q版的动物花样子画了不少,晴雯越来越喜欢同她玩在一处,这富贵窝里,她见过三代主母掰手腕,也见着袭人她们勾心斗角,每每清净时,她都踟蹰着不知前路在哪里。
但此刻见了赵三,突然又在心中重新擘画起未来蓝图来,突地感到一股强劲的力气贯穿自己。
“不能总是我输!不能总叫我忍!我……”看着赵三蹙起的眉头,云珠才意识到自己满心愤懑也跟着这怒吼出了心间。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撇了一眼赵三的神情,心中原就有的目标更加光亮,我要赚钱!要从泥沼里挣脱出来,要去看太阳升起草木生长花朵绽放,这世界兜头泼我凉水,我就把凉水全部搅混!
云珠抬头挺胸的站在炕头上,眼含清光澄澈无比,张嘴就画了一张大饼:“赵三,你信我,咱们一定会过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看着从前只知道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妹,如今豪情万丈的模样,赵三不自觉的被她带着一起憧憬起来。
只是星空仰望完了,总得脚踏实地,云珠拉着同自己五分相似的赵三,狗狗祟祟的贴着她的耳朵问道:“你俩洞…圆房了吗?”
适才对小妹崇敬的目光哗的变成惊吓,然后红晕从脖子处开始缓缓上升,直到满面通红,才在云珠镇静的目光里微微的摇了摇头。
虽没有人教过,但她大约知道成亲的流程……赵三虽不细懂,但那等羞赧事,即便是亲姐妹,也没有拿出来胡诌的道理。
“极好,就这样保持住,我跟你说,女孩子……”云珠拉着赵三直说得口干舌燥,将生理课上那些知识细细的掰开了揉碎了灌到赵六脑子里,讲到兴起时还抽了根木棍在地上画起了示意图,甚至随堂测验了好几个小问题。
赵三从一开始的期期艾艾,变成后面的红着脸磕磕巴巴答个八九分齐全,这才换来了云·严厉夫子·珠的认可。
其实不用云珠说,赵三也知道眼下不能生孩子,只是从前只知道短了银钱无法养育孩儿,如今云珠细细分说,她才透彻清楚,不止是要对孩儿负责,更是要对自己负责。
想起父母先头的行径,更是在心中将赵六的话奉为圭臬,反复咀嚼,然后化为深深地认同。
“大户人家,着实不一样,连这些东西竟都教导,你且放心,我定是好好为自己打算,也必定说服刘郎,等到我十七八岁,有些家私后,再议此事。”赵三虽红着脸,却也满脸坚定的应承。
她抚摸着云珠的发髻,回想着二人分别时,六儿还是个呆呆傻傻的小丫头,如今不过一年多,竟长进如此之多,虽说得云淡风轻,内里不知道要在那宅院里吃多少苦头:“吃了好些苦头吧?”
这一番诉衷情,虽说得云淡风轻,可个中曲折恐怕只有亲历者才知道其中的苦难,赵三想到这里,忙不迭的转移话题道:“吃些东西,中午那个赶马车的男子不是说傍晚就来接你吗。”
说罢,起身从柜子里提出一小袋面粉,带着云珠出门往厨房去。
“不苦,我不苦,你不必担心我,你同……姐夫如今做什么营生?生计如何?”云珠跟在身后,舌头打了两转,又想起适才赵三通红的脸,费了好大力气才叫出姐夫两个字。
“倒是算不上什么营生,如今你姐夫做着货郎,走街串巷卖些小玩意儿同节令点心,我在外头帮人浆洗衣裳,族中偶尔送些吃食旧物,日子倒也还过得下去。”赵三生起灶上的火,嘱咐云珠看着火,自己则忙忙碌碌的揉起杂粮面来。
想起出门时看见的那倍受追捧的卖糖货郎,云珠心念一动,轻声道:“西大街繁华,我瞧着那新鲜的糖球倒是好卖。”
棒棒糖,没见哪个小孩儿不喜欢不着迷。
赵三沉吟片刻,露出个酸涩的笑容,摇摇头道:“我倒是听刘郎说起过那糖球儿,听闻还可做出颜色鲜艳的新鲜样式来,可咱们如今买的麦芽糖怎么做都只得黄和褐两色,比起那鲜艳的,咱们销量平平。”
这时代,麦芽糖是要用麦子发芽提取,北方地区麦子可是救命的主粮,根本没多少人家有余粮用来制糖,精糖难得,再想在精糖的基础上做出花样,本就是富贵人家的巧思。
没有人工色素的时代,鲜艳的颜色更是难寻,什么菠菜绿,石榴红,菊花黄……
平头百姓想都不要想。
许是面粉不够,赵三俯身在案板下摸出了两个红薯,洗净了削皮一起放在锅中煮着,见着赵六落在红薯上的目光:“这是番薯,从前咱们家也是种过的,许是品种不一样,这京城的番薯更甜更软,虽价廉,只可惜吃多了腹胀,平常人家都不爱买的。”
不多时,锅边的水汽蒸腾,云珠坐在火灶前,小脸映得通红,赵三见了,又忍不住端起姐姐款儿:“咱们今晚吃番薯麻食,你小时候最喜欢的。”
麻食就是从前的猫耳朵,有些地方也叫揪面片儿,不是什么惊艳的吃食,但在食物精贵的穷人家中,一碗碳水是难得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