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就有你说的那样不堪了?上学不过是掉些书袋子,咱们家的光景难道还要他去三更鸡五更鼓不成?且说前朝的状元如今还在诏狱里呢,休要吓唬他。”老太太却笑着说道。
“母亲说得是。原也没指望这顽劣能成倾世大才,只盼着将来有立身之本,我也就知足了。”
显然贾政知道老太太想听什么,他一拂袖子,到底是没说出心里话,只不轻不重的教训几句就揭过了这事儿。
云珠站在门口只当自己没听见,众人话落后她捧着托盘进了厅中,上首有鸳鸯乖顺的为老太君捶腿,翡翠低眉顺眼的立在她身后有一忽儿没一忽儿的打着扇子,玻璃倒是端茶添水好不忙碌。
春日里气候还没那么热闹,只这屋中地龙未断,人一多就未免暖烘烘的有些燥气。老太太年岁大了,地龙素来都是烧到四五月才停,屋中伺候的丫鬟们都穿得轻薄,唯有贾政一身石青色常服满裹,额间已沁出了一层薄汗。
老太太见贾政顺她心意,也欢喜了一会儿,只一想到父子俩一见面就乌眼鸡似的,便摇头敲打道:“你素来心有成算,只是宝玉如今到底还小,又是父子间,没得说这些外道话伤他的心。”
没两句话,说得老太太有些轻喘,她顺了一会儿又道:“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说不得还有几日好日头,你们消停些。”
此话一出,贾政父子俩只好双双惶恐应是。在老太君看来,府中孙辈人才凋零,好容易得个贾宝玉模样脑子都过得去,自己身为大家长自然是多照拂些,只是这气氛,越说越怪。
丫鬟素来是活跃气氛的好手,云珠见大家都不说话,心中想着东西盛出来的时机决定着效果,她如今有意出头,于是上前捧着托盘笑道:
“老爷何必担忧?若说从前宝二爷只在府中读书,见过二爷才华的人委实不多,如今去了外头的书塾,连大儒都夸过好些次呢!不说远的,便是秦小公子,也时常说起学业不如二爷精专矣。”
眼见着老太太面上多了几分笑意,贾宝玉素来怕爹,半靠在秦钟身后一语不发,秦钟见状只得顺着云珠的话头:“是极,先生前几日还专夸了宝叔,说他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又不失风骨,倒衬得咱们这些混帐都是土鸡了!”
“正是这话!叫人满宗儿打听打听,这般干脆孝顺的孩子,谁不赞上一声好?”
若说起这府中谁能人未至,声先到,那必是琏二奶奶王熙凤,“哟,我倒是不知道老太太这儿这么多客,姑父竟也在,失礼了失礼了!”
王熙凤一进屋,就见立在下首面色不虞的贾政,因怕让人说出不敬叔伯的不妥来,她灵光一闪,立马就给贾政安在了姑父的位置上。
论亲疏,她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儿,此时叫贾政一声姑父,反倒是比叔伯亲近,毕竟侄女儿和叔叔撒个欢儿,算不得什么。
这一声姑父出口,贾政倒是不好继续拿长辈的款儿了,没得换了脸皮,和颜悦色道,“你这孩子,就爱这般护着他,这么晚了从哪儿来。”
“是极,一整天都没见着你,咱们这泼皮又是上哪儿野去了?”老太太让这一连串的打岔,早忘了适才为什么生气了,又见着王熙凤珠光宝气的进屋,自然是让她抓去了眼球。
“竟让老太君专程寻我,是我该打!”
王熙凤解下披风叫人接过,随口解释了几句自己今日去宁国府探病秦可卿,这才回来晚了,又跟身旁的平儿确认过今日府中无事发生,才专心致志的开始讨老太太欢心起来。
云珠看着这一屋子来来往往,越发谨言慎行,只轻轻将托盘置在老太君身前的几子上。
往日老太君处都是白日里热闹,今儿倒是换成晚间热闹了,见着上首已稍有疲态的老人,她心中也焦急起来。
难不成今日一番成算就这么打水漂了?想起白日里同刘平的约定,心中不自觉焦虑起来。
此时已过了掌灯时分,眼见着贾政欲告辞离开,就有玻璃一杯茶水翻在贾政面前,她穿戴与琥珀翡翠她们相似,只乌压压的发髻上缀了一只赤金红宝石簪子,显得靓丽非常,此时的玻璃跪坐在地上,慌张中透着伶俐,擦拭着贾政鞋面上的茶水,从云珠的角度看过去,就见着一截雪白的脖子。
这是在做什么!?
云珠瞪大了双眼,欲推销的声音瞬间淹没在了喉间,连麝月都不自觉抓住了她的衣角。还没等王熙凤发作,就见贾政黑着脸同老太君告辞,然后抬脚绕过,竟是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玻璃。
“素日的规矩都叫狗吃了不成?你这是做什么!”琥珀上前,作势要给玻璃一耳光,只是一边看着老太太疲惫的样子,一边又看看玻璃濡湿的裙角,换成了低声要她赶紧出去。
王熙凤见状,虽不清楚内情,可到底是老太太房中的纰漏,便知道这事儿不欲夸大,于是也应声喊到:“出去叫厨房做几个点心来,宝玉喜欢的那几份儿也预备上来。”
刚才鹌鹑一样站在秦钟身后的贾宝玉见贾政一走,性子也活泛起来,冲玻璃摆摆手,“是极,是极,再温些酒来,老祖宗同咱们喝上一盅,也好安眠!”
鸳鸯见了这乱像,也忙抬头同老太太说话,“老太太莫怪,玻璃近几日小日子,竟在规矩上松散起来了,等明儿我们便督促她上进。”
到底是一屋子的丫鬟,玻璃今日虽看起来古怪,但素日里都是共事的,几人也是七嘴八舌的帮她遮掩,鸳鸯抬头说完,就看见几子上托盘里的白瓷盅,伸手揭开盖子便不由一愣。
笑着说道:“今儿大厨房倒是乖觉,竟主动送了新鲜花样上来,这是什么?往日里没见过。”
说罢要在厅中找人,大厨房每每送新花样,不得主子首肯是不会独自离开的,这不止关乎着赏钱,更关乎着体面。只是环顾一圈,也没见着外人,倒是云珠同麝月立在门边一旁。
因着秦可卿病重,食欲不济,王熙凤在宁国府中待了半晌,也是没吃什么东西。
回府又想着今日还没来得及给老太太问安,又忙换了衣衫匆匆的往贾母院赶,加之方才又说了许多话,眼下一闻这香甜气息,不由得腹中饥饿起来。
凤姐立在贾母身前,讨饶道,“着实是新花样,瞧着像是年节里做的十二瑞兽吉祥菓子,却又比菓子剔透,大厨房如今愈发手巧了,老太太怜惜,不若叫我也尝尝?”
“却是手巧,老太太您瞧这玲珑剔透的样式,竟是比黄水晶还要纯澈难得了,这是谁做的?当赏!”
许是几人刚才让贾政的插曲吓到了,贾宝玉同王熙凤如今都使出浑身解数想逗老太太开心,更是将一碟子红薯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眼见着麝月激动得满脸通红,云珠立在一旁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倒也,没她们说的那么夸张。听着一连串的夸赞,虽大部分是为着哄老太太去的,云珠听了也还是不自觉的在裙子底下抠了抠脚趾头。
只见老太太微微点头,“好了,我也没说什么不是?你们也不必这般,玻璃这几日既不舒服,便免了你的活计,回去歇几日再上前来伺候吧。”
“还有你,你这个泼皮!来我这里难道还要教你饿着不成?适才都自己点了吃食了,眼下还要来讨我的巧,就你乖觉!”老太太伸手点点凤姐的额头,故作气咻咻样,说罢,才眯着眼睛去打量几子上的托盘。
这一打量,才看清,一盏白瓷底下盛着冰,冰上又搁着一个花鸟吉祥纹的汝窑平盘,盘子上列队似的摆放着十二个小碟子,瑞兽糖菓子蹲坐碟子上,因冰盏放置了一会儿,底下山水纹的盏子里隐隐有水汽流动,通明的烛火映衬得那精致的十二瑞兽活过来了一般。
老太太顿了顿,懒洋洋散漫道:“果真是手巧的新奇花样,从前没见着这东西,赏。”
翡翠得了令,转身进了内间,出来时手里握着个绛红的荷包,对着厅中高声问:“今日奉点心的人何在?老太太说,赏。”
不好再摸边,云珠拖着麝月两个双双又在门边拜倒,正当麝月疑惑时,就听云珠清脆道:“不敢当老太太赏,好叫老太太和二奶奶二少爷知道,这瑞兽菓子是奴婢从家人处学来的花样,又是同麝月姐姐亲手制出来的,只为着这日头愈发热起来之后,主子们能得这一抹清凉,也算奴婢们尽了本分。”
越说越离谱,麝月心头突突直跳,她不过是伸手刮了两个番薯皮,连过程都没细看明白,哪里就有她亲手制作了?只是眼下好像根本没她说话的余地了,只好心有戚戚的俯身在门边。
贾宝玉端详着瑞兽,这菓子做得不过二指大小,还是中空的,许是加了薄荷脑,闻着清甜提神,于是一口塞了只兔儿模样的点心,本就绵软的糖果一进口腔,遇热后瞬时激发唾液腺,随后化做一股水流,直奔喉腹中而去。
回味着口中余香,砸吧道,“不似寻常点心腻味,果真是入口清凉甜蜜,这是什么东西做的?”
老太太年纪大了,过了晚间吃东西便不好克化,只是上下看过,不欲品尝,于是将盏子推向了宝玉的方向。可见着宝玉一口一个,糖菓子瞬间就没了踪影,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意动起来。
王熙凤素来周全,一招手让下人分拨一个给秦钟,自己则接过宝玉地过来的小盏,“让我也尝尝。”
“从未尝过这样的点心,宝叔真是好福气!”
老话说,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与我也。云珠全当秦钟在拍马屁,只将全付眼神落在王熙凤脸上,毕竟琏二奶奶如今管着荣府中馈。
自己和刘平这生意能不能成,就在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