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晋封贤德妃,赐居凤藻宫。
打她进宫伊始,便在这凤藻宫中伺候。今儿头一遭,以主人的身份细看这些雕梁画栋,宫门深锁,消息中断,也不知家中是何光景。
从前还偶能听见家中近况,如今晋封了,却如同软禁在这宫苑中似的,别说家中信息,便是那位陛下,也比之前更难见到。
她在宫苑中走着,那方天蓝色的手绢叫她扯得脱了型,宫中的房子看来看去,再精致的技巧,看多了也腻味,她偏着头吩咐抱琴:“乏了,睡会子去。”
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吃便是睡,叫人心烦。
只是今日,没等元春躺下,小安子自外而入,带来了个叫人不大高兴的消息:“太子爷今日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宣您一道儿。”
小安子是分配到凤藻宫的首领太监,许是对元春忠诚,又许是对元春身后的国公府敬仰,抑或是叫贾家的金钱攻势冲昏了头脑,只见他以极其虔诚的姿态在廊下趴着,额头轻轻碰在地上。
除抱琴外,这小安子便是元春第二亲近的下人,两人间早已脱离主仆的礼节,元春这时见他如此恳切,大为诧异。
那稍显滑稽的大礼也叫元春失笑,便用惯常的语气道:“还有什么话,起来说便是。”
许是真想起来什么,小安子又叩了头起来,额头上还有未散尽的浮汗,他伸手一抹,躬身凑过去与元春耳语。
“听闻太子为贾府而来,但皇后娘娘素来与您不睦,眼下宣见,恐是居心叵测,您要做好打算。”
皇后娘娘身份游离于京城四大家之外,其父又有与先皇征战的功勋,连带着看不惯贾家这样的荫封之家,加之又十分为皇帝所敬重,是以素来也瞧不上元春。
奈何当今陛下身子羸弱,宫中已有六七年不见孕息。许是因为中宫也无子,后妃间还算相处融洽:“你说如何打算?如今这情形,她也不敢如何。”
“倒不是说眼前,是说陛下……”小安子比了个翻白眼的动作,示意皇帝殡天,又道:“太子爷今年刚及弱冠,又不是中宫亲子,以后,难说着呐!”
这话十分大胆且直率,叫素日里坦率的元春也不免心惊,只唬弄着点点头,便进了内室叫抱琴更衣。
抱琴将一条浅青色的披帛换到元春臂弯上,又细细研了脂粉,盖住她略显苍白的面颊,换上一副织金嵌宝的八宝吉祥耳坠,又缀上一副合乎身份的头面,才轻轻说道:“娘娘,那小安子说话没个遮拦,您断不能再纵容他了!”
“不过是深宫寂寥,听些外头的事儿排解罢了。”元春又郑重告诫:“你可千万别露出点儿什么来,等我回来便是。”
甫一进长春宫,就见皇后同太子一副天伦母子的欢乐样,元春神色紧了紧,从善如流的行了礼,得了允才堪堪落座在太子下首的太师椅上。
小安子站在她身侧后,元春顺势端起茶盏,垂眸用余光打量了周遭。
皇后是沉得住气的,从前的上下级关系蓦然变成‘姐妹’,皇后便从严苛的主人,转变为体恤后宫的知心姐姐。
先是问了元春起居作息,这些明明都在宫史上有详细记录,却要事无巨细的再详实一遍,好似在宣告着自己的主权。
元春无法,只得一一作答,打着虚晃,言语进退间想从皇后的只言片语中,分析出今日叫自己来的缘由。
皇后道:“原是有一桩事想要问问你的意见,不然也不好这个时辰叫你走一趟。”
来了!
元春强打精神,竖起耳朵。
皇后又道:“前几日太子在御书房随侍,谈起巡盐御史林家的近况,才知道这林家女与你还颇有些渊源。”
元春心里数着拍子,并不接话。
太子眯着眼睛打量宫舍,一副并不想加入会话的样子。
片刻停顿后,皇后才明确道:“按理前朝的事儿与咱们后宫不相干,不过是见着是你家里的事情,不好叫你一味地蒙在鼓里,总要让你知晓才是。”
稍作思量,元春就已看出,这是要拿她贾家为敏姑姑的女儿做个脸。
太子入宫问候皇后起居,只是表面的理由。实际上是要亲自来看一看自己的表现,好再做更深远的打算。也许,还会通过自己的反应,想出新的办法来制裁专横跋扈的贾府。
想到这里,她立刻知道了自己对此事的态度,落到太子眼中会对贾府有什么结果:她同意或不同意,贾家的脸面必然要做那林家女的铺路石。
但同朝为官的父亲与叔伯,乃至贾家的勋戚耆旧,如今皆有仰仗自己的意思,她若是拂逆了这事儿,便等同于将贾家置在火上,腹背受敌。
于是元春道:“陛下圣明裁断,臣妾自当遵从。皇后娘娘今日既慷慨给臣妾这个脸面,不若让臣妾厚脸皮再讨一回。”
“瞧,我就说你贾母妃也想听这事儿的。”皇后状似无意的打趣着,给太子递了个眼色。又对着元春道:“都是自家姐妹,说什么求不求的,没得生分了。若是本宫能做的,你但说无妨。”
元春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三四月里的天气,她竟手脚都有些发冷。陛下不喜贾家,她是知道的,但又何至于非要自己一个出嫁女同娘家划一道沟壑出来呢?
可骑虎难下,元春面甜心苦道:“皇后娘娘仁德,臣妾便放肆一回了。”
“那林家女按理也是臣妾的嫡亲表妹,如今乍闻她双亲西去,臣妾也是心痛难当。陛下天恩浩荡,太子殿下仁德,请容许臣妾为那可怜的丫头讨个封。”
“倒叫贾母妃占个先了。”太子呷了一口茶水,“父皇亲封那林家女做文清郡主,贾母妃既心有成算,此事便由贾母妃去给那林家女这个体面罢。”
说着扬声一喊:“祝全!”
“奴才在。”祝全闻声而至,双手托着一柄明黄的圣旨上前,定定的站在元春身旁。
亲女儿拿自家的面子去酬‘外人’,不知道贾家众人知道了,心中该作何感想呢?太子一摇折扇,心中满意,便兀自风流的出了宫去。
而元春望着架子上那明黄的圣旨,她周身渐寒,仿佛一尾被抛进暗河里的鱼,恍惚间早已寻不到来处,将来更不知在何方。
“小安子,取本宫的旨意,去吧,天就要黑了。”元春嘶哑道,不等小安子答应,转身便进了内室。
天,就要黑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