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其实正愁着怎样和芳官和解,如今见对方先低头,就坡下驴的事,倒是做得顺手。
芳官一改那副哏啾啾的模样,咬着唇夺过云珠手里的扫把和竹片,但声音还是硬邦邦的,“这么热的天,你扫什么?我来!”
云珠噗嗤一声。
藕官和棋官很是能屈能伸,上前如蚂蚁搬食似的,将云珠推着往树荫底下走。留芳官在身后连声追问你笑什么,你不许笑!
“小云姐姐你别理她。”
“就是就是,她自来这样。”
两个小孩儿你一言我一语,双簧似的捧着云珠。
今儿芳官犯傻,宝玉劝过之后她其实就想明白了,只是看着平日里干娘的行径,想着这师父没了也就没了。闷头闷脑回去叫众人一劝,细想之下倒是自觉做得不对。
叫她们一通分析下来,连芳官自己都说,云珠对她不可谓不好,其余几个更是看在眼里,这院中什么人什么性子谁看不出来?可老好人转来转去却就那么几个。
大的搭不上,小的如今也瞧着要跑了,几个官急得什么似的……
这样的心眼儿,在云珠看来就…到底还是小孩儿,知道服软,只是面子上拉不下,这才来了许多‘救兵’。见着远处七手八脚打扫院子的小孩儿,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们怎么都来了?”
“芳官知道错了,她不该浪费吃食。”藕官小心翼翼地说道。
她们虽是穷苦出身,但苦日子可是一天也没过过,又碰上贾宝玉这么个宽和的主子,哪里还学得会什么节约俭朴?在意识到旁人生气之后,还懂得反省自己错在哪儿,这已经算是极大的进步。
云珠深深洗了口气,看着几个小丫头呆呆的样子,觉得自己眼眶都快湿润起来,不怪她好为人师,只是预见了萝卜头们的未来,感到伤感罢了。
状似无意的抬头从树梢上揪来一片叶子,将眼眶里的热意逼了回去,对几个惴惴不安的女孩儿笑道,“无妨,知道做得不对,将来改掉就好。不过我并没有生气,你们别担心。”
因想到那套节约就是美德的说辞,与这富贵人家并不贴切,她只含糊道,“过几日我出门一趟,你们去不去?”
有些事,言传不如身教。
迎春的婚事有了着落,也不知道贾宝玉和冯紫英两个怎么合计的,几番邀了官媒上门之后,便定下了一户姓陈的人家。
那男子姓陈,单名一个瑜字,正是年下要参加秋闱的举子。陈瑜的父亲刚补了益州刺史的缺儿,从五品,来年就要出京上任了。
用贾宝玉的话说,这陈瑜若是秋闱不能上榜,定是要随行父母,前往益州。
益州那地儿,地广人稀,常年有瘴气弥漫,且无什么大世家盘踞。陈夫人这才想寻一个京城的媳妇儿,一是不和京城断了关联,二是多少能知道些底细……
人家将条件摆在了台面上,陈瑜本又人生得冠面如玉,家中人口也简单,嫁过去就算同去益州,陪上三五陪房,好日子还是长久的。
因此,京中想抛橄榄枝的人家可是不少。
迎春自来内向少言,这样的人家简直就是上上之选。黛玉听得满意,修书与宝钗之后又得了个确切的答复,两个玉自觉这事儿办得好,私底下没少与老太太通气,这才压住了千不愿万不愿的贾赦两口子。
“什么?还要举家去益州?我不同意!”明明可以卖五千两,如今却都是过眼云烟,这叫贾赦怎么甘愿撒手。
具体怎么吵吵的云珠不晓得,只知道这日绮霰告诉她,“宝玉办成了一件老太太颇满意的事,他高兴着呢,如今秋闱在即,叫我挨个儿给你们放假,去天齐庙烧个香祈福去。”
祈的是陈瑜高中,好叫迎春不必跟着陈家举家前往益州。
自甄家的马车入了贾府,王夫人的病一忽儿就好了。不仅能吃能睡,甚至还能管家。
见众人私下嘀咕,周瑞家的干脆宣布了一件大喜事,“太太说了,诚心前往庵庙为宝玉秋闱祈福的,可以支取半吊香火钱。”
妙玉听了心头不喜,说了一句功利心这样强的祈福,不如不祈之后,便嘭地关上了栊翠庵的门。
云珠倒是高兴得不行,又能出门又有补贴,简直两全其美。
她领着芳官藕官棋官三个官,一人从账房支了半吊钱,“想出府的就和我一道儿,不想出府的拿了钱便可回去了。府里栊翠庵是去不得了,去芦雪庵上注香,也算给这半吊钱一个交代。”
既然说了祈福,那只要将心声在香案之前说了,那就算数。
三个官原就是专程来讨好云珠的,自然不会打道回府,异口同声都是要跟着出府去。
拜神祈福讲究一个心诚则灵,沐浴更衣自然是少不了。
四个人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时就已经梳洗完毕,换了身簇新的衣裳,就准备往后门出去,早就打点好的马车等在那里。
“天齐庙就在城边儿,咱们上完香日头必定还早,要不要在城中逛逛?”几个官神色发亮,逛街那可是古往今来俘获女孩子的不二法门,十有八九都是极其喜欢的。
但云珠心头藏着坏水儿,下车时不忘给车夫送上一枚红封,约定了太阳下山前在赵三家那条街相见之后,便拉着几个官往寺庙中去。
几人站在庙前,门前的墙根下还有许多野草,生得肆意张扬,显然是打理不过来了。
见状,芳官率先感叹道,“原以为城门边上的寺庙因着方便出入,总会香火鼎盛些,没想到这么潦草。”
“咱们要不要换一个?”这处看起来不大灵验的样子,两个官小小声问着。
再换一个,便要出城去了,听闻城外有流民驻扎,云珠带着三个小孩儿,私心里不肯冒险,“无妨,神明之神不在高阁楼宇,心诚则灵嘛。”
只是这诚心未免有些昂贵啊,一柱香二百文,半吊钱就这么没了一小半。四人都有些肉痛,这人一旦开始攒钱,那就是进账多少都嫌少,出账多少都嫌多!
要不是王夫人派人跟着,云珠都恨不得将香放回去,磕个头算了!早知道在大观园内祈好了。
“几位施主,咱们今日有开斋,可要积些功德?”圆头圆脑的小道在门口等着,四人一出来便送了一条据说是开过光的红绳,嘴里还推销着食堂。
开斋就是对外供应素餐,积功德便是花钱去吃斋饭。
“你们想吃吗?”云珠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毕竟大家都是空着肚子出的门,如今日头已经爬上树梢,腹内多少是有些饥饿感了。
见三个官将眼神投向自己,云珠便问起都有些什么斋菜。毕竟贾府在吃食上可是精致得不能再精致了,素菜,可不见得能使唤几人花钱。若是不好吃,还不如进城去吃路边摊呢。
糖油果子就很好吃。
那小道口水横飞地介绍了一连串的茯苓霜菱角粉鲜藕片嫩莲子的。
几人眼睛一亮,这都是时新的小菜,吃的就是一个原滋原味的新鲜。
见几人意动,小道乘胜追击,“只要一百文!”
“走。”
云珠拉着三个官,头也不回的出了天齐庙,什么黄金做素菜,一百文?糊弄鬼呢。
“一百文咱们也花用得起,师父为什么不吃?不若我请师父吃吧,当…当给师父赔罪……”芳官不能理解,一百文又不多,为什么云珠听了会扭头就走,厨房的柳嫂子说过,一个鸡蛋也要四十文呢。
一顿饭吃不到三个鸡蛋,很贵吗?剩下两个官也面露不解。
云珠没搭话,只领着三个小的进了城,目光四下寻找着什么,过了半晌,她匆匆拉起三个官,站定在一个糖油果子铺前。
卖油果子的老汉佝偻着腰身,小心翼翼地擦拭了手掌,才将一个一个的面团揉搓成型后滑进锅里,咕噜噜翻滚的甜香气,混合着沁甜的桂花香四下飘散。
嫩生生的手指头往那摊子上一指,云珠问三个官,“你们猜,吃这个果子吃到饱需要多少钱?”
三官面面相觑,真被云珠虎着的脸吓住了。
此时已是接近晌午饭的点儿,果子铺端的生意兴隆的模样,络绎不绝的食客伴,随着丁零当啷的铜钱落袋声,老汉的脸几乎笑成一朵褶子花。
“至少……五十,不,七十文吧?”藕官年纪最小,她目不转睛的盯在金黄的糖油果子身上,咽了咽口水,率先给出了答案。
棋官点点头,言说自己也觉得要六七十文。
再看芳官,此时她满脑子都是柳婶子说的鸡蛋四十文一个,这又是糖又是油的点心,总不会比鸡蛋还不值钱吧?
“至少五十文!”芳官斩钉截铁道。
云珠明白这些温室大棚里长大的孩子,对于她们来说,灶台上会定时刷新出食物,肥鸡大鸭子必然长得或酥烂或焦脆,总之除了蔬菜水果,万事万物都生了一副摘下来就可以吃的样子。
“老丈,来四碗糖油果子,就在您这儿吃!”说着,自顾自拂了凳子上的灰,当着三个官的面儿,她说,“这顿算在我头上,算我请你们的。”
太太拨了半吊钱的经费,不花白不花。
云珠如今可不是从前一穷二白的小丫头了,陆陆续续的方子各处卖,已经攒下了一千来两的家业。当然,这其中有一半,来自于家大业大的林红玉女士她爹的赞助。
卖果子的老丈见几人坐下,当即就乐了。
老丈爽朗地笑起来,忙不迭舀了果子往桌上送,“孩子们是出来玩儿的吧?老汉这些果子全卖咯,那也没几个七八十文呐哈哈哈哈。”
“那是多少钱?”藕官鼓着嘴,发言十分天真烂漫。
这些大户人家指不定都有下人在附近守着的,老汉并不忽悠,笑呵呵地伸手比道,“诚惠,七文钱一碗!”
“比年前贵了。”云珠敏锐道。
三个官当场石化,七文钱,这一碗果子,当真还不如个鸡蛋贵!这……这怎么会?
“呵呵呵,姑娘真是通晓民情,只一点恐怕家上未说,今年水患横行,粮价飙升,再兼多少米稻还不及灌浆时就叫水淹了过去,年下能不能有收成,有多少收成,都是说不准的事呐!”
老汉眉间布满郁色,神情叹息地朝天上看一眼,金黄的日头洒在篷布上,又星星点点地落在他脸上,罩出一地的忧愁,“来年老汉这活计还能不能做都不一定了,若是这粮食继续涨价,只能收摊回家。”
云珠数了二十八个铜子儿递过去,又补了两个凑整,“请老丈再给我们一碗清水,走了一上午,也解解渴。”
多两文钱,就要几碗水。见老汉欢天喜地的转身,又将三个官惊得一跳,府上随手打发门房,没个十几二十文的,都难免背后叫人说嘴。
见几个小丫头憨憨的样子,云珠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怎么样?一百文是不是很多?”
太多了,可以吃十几碗糖油果子,再一想方才上香,一人二百文扔了出去,芳官几乎倒吸一口凉气。
怪不得云珠从不爱出门,只因进进出出都要许多打赏,叫人心痛。
三人一改来时的欢腾劲儿,个个垂头丧脑的捏着荷包,她们是下人,但她们不是稳定的下人,是买进来充盈大观园的景观,本质与大观园里的动物并无区别。
猛烈惨淡的现实砸在脑门上,短暂的告别了国公府内的物价,乍一看见真实的世界,别说她们,连云珠都有些恍惚。
京城权贵云集,流民不许入城。
若不是为安全计,云珠真想带她们出城去瞧瞧,瞧瞧那些一日三餐都指着富贵人家施粥的可怜人,好叫芳官扪心自问一下,是否还做的出来米糕砸鸟的举动。
不过如今火候看着也还行。
想起来时和马夫的嘱咐,因此对三个官说道,“我有些话儿要带家去,带完话之后我们去看皮影戏如何?然后等车夫来接咱们回府。”
三人点头,并无异议。云珠却难免多想,逢年过节在赵三那处也就罢了,若是平日里她也大喇喇的带着三个外人上门,那处境未免有些尴尬。
毕竟,她又不是赵三真正的亲妹子。
可若是不去,赵三是个善良的姑娘,她心中视自己为依靠,划得太清楚反而生分。
正赶着路,路边一老妪探头,推销着篮子里的东西,“姑娘,买些鸡蛋吧,自家粮食喂的鸡,香着呢,一个只要七文钱。”
云珠回头望了芳官一眼,似乎明白了她的惊诧,笑着答应道,“好啊,给我装十个鸡蛋吧。”
七文钱,七文钱!府上吃的是金鸡生的蛋不成?!
芳官头顶仿佛罩着一片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