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今年出门时偏爱鲜妍之色。
私底下都传林姑娘幼年失怙,寄人篱下难免有几分示好之嫌。云珠却想着,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每日叫贾宝玉这个花枝招展的骚包围着,审美应该很难坚定不移的走在素净的道路上。
更何况出了大孝,也该穿些花哨的颜色在贾母跟前表孝心了。如此一来,倒是为纤弱得几欲乘风而去的仙姿玉貌,增添了几分实感。
眼下挥纱抛落英,秋光飒爽的临水处,倩影频动间一股幽幽的冷香飘散而来,叫一众丫鬟不由得立住了脚。
“林姑娘像画儿上的人似的。”有丫鬟悄悄感叹,而蹲在黛玉身前刨泥巴的宝玉,十分自然的被忽略掉了。
云珠沉默片刻,捉了麝月想要上前的身形,轻叹一声,笑道,“宝二爷自来爱与林姑娘一处说话,你听刚才林姑娘说什么?”
见状,麝月面上不解,追问道,“说什么?”
云珠倾着身子,拖着麝月和另一个老太太新发来的丫鬟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摇头道,“林姑娘唱红消香断有谁怜,足可见心中生了愁闷,她此刻心境,非知己不可开解,咱们冷不丁上前,岂非是叫人嫌弃?”
众人听闻,心有所感,林姑娘的知己,不过一薛大姑娘,一宝玉而已。
这等关头,她们上前,真真是讨宝玉嫌去了。
又想着正裁人的空档,那小丫头便岔开话题,问说祝妈妈一家要去庄子上了,那以后园子可是能随便逛了?
“祝妈妈一家?还没影儿的事呢,你可别乱说。”祝家盘桓贾府多年,靠在赖家麾下,风头最盛时,甚至能与林之孝一家分庭抗礼。
捕风捉影的小话,做不得准的。
更何况,那一家子是精通园艺的技术型人才,更是探春心中办事稳妥的好把式,哪里是说走就走的。
麝月心中有所了悟,便接话道,“出不出去的不好说,只一样你们有所不知。”
众人忙缠上去,问哪一样。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被降薪的只要不是自己,都可以当个笑话来看。
见众人‘求知若渴’的笑模样,麝月闲闲一笑,快人快语道,“她家小儿子,也不知道是有人指使还是自找的,听闻偷东西时受了些伤,染上了四六风,眼下已连续三日身体强直,口不能言,周身疼痛了。”
见四下无人,麝月捂着嘴,佯装惊吓道,“郎中见了叫准备后事,太太听了便说不吉利,叫她家先迁出去,只怕就是这两日的事儿了,且等着吧。”
四六风,不就是破伤风?一旦发作起来,最怕的就是声音光线的刺激,而王夫人要她们眼下搬出去,不就是活生生将人往绝路上送吗。
真能造孽啊。
不过她们怡红院自来与那祝妈妈没什么交集,一时也管不上人家的事。云珠虽心下同情,但那可是破伤风,还是离远一点的好。
她们都搭不上手,只嘴上怜爱一番,便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待到午膳时分,小丫鬟来传话说老太太精神好,两个玉便在贾母院用饭了,差两个人过去伺候就行。
绮霰要拖云珠一同前往,云珠心一横,再一次尿遁。
她百无聊赖的蹲在恭房之中,侧耳等待院子里没有动静了,这才长吁一口气,打理了裙子,哼着小曲儿出门去。
正想着要去小厨房做点什么小零嘴儿吃,一打帘子就见绮霰在门口杵着。
“都打理好了?”绮霰阴恻恻地问。
罢,罢,罢,遇上这么个死心眼儿,算她倒霉,“好了,咱们走吧,绮大姐姐。”
云珠乖乖巧巧的,一缩脖子跟在绮霰身旁,对方才的尿遁豪无悔过之意,甚至没皮没脸的开始问麝月秋纹两个今天怎么不积极。
“因为太太也在,太太面前,她两个巴不得做一辈子鹌鹑。”其实太太是属意麝月的,奈何麝月叫袭人的下场惊得不轻,轻易不会往前凑的。
云珠心事重重,说得好像谁喜欢王夫人似的,那人不按套路出牌,谁不怵啊。
她原本想着黛玉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又是皇帝亲封的郡主,看在林家满门的面子上,怎么着也能保贾府半边门楣吧?
这大观园中无拘无束无忧虑,哪个都想长长久久的在这儿呆下去,岂料众人惬意沉醉之时,折戟沉舟的冰川已经在前方悄然出现了。
没钱了,元春失宠了,宝玉被打压了,贾府满门更是无一个支愣得住的男儿。
这叫云珠怎么肯去主子面前争体面?那体面有屁用啊!
她恨不得摇醒绮霰,大家快收拾收拾跑路算了,还要什么宠爱体面的。
但到了贾母院,她还是一副五好丫鬟的模样。心道,多呆一个月,就多吃一个月的饭,就多拿一份月钱,人生的顶级享受也跟着多一个月……
她正胡思乱想间,突然见室内贾母身前,两个身影一左一右的依偎着,很有倦鸟投林的温馨自在感。青梅竹马间虽隔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贾母,但你戳我一下,我觑你一眼,自有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亲切熟稔。
随着脚步越来越近,云珠瞧着鱼贯而入的食盒,正经知道了自己是来打下手的。
便顾不上去看风流俊俏后生与秀色夺人少女的眼神大战,两人说说笑笑的入席,衬得探春与王夫人比电灯泡还亮。
先头沁芳桥边的悲戚氛围,朦朦胧胧间早就散干净了,云珠托着水盆往贾宝玉身侧去,离近了更能看见双玉脸上的缱绻之色,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萦绕席间。
云珠面上挂着淡淡的姨母笑,心道黛玉每一次蹙眉,敏感,嗔痴念与迎风叹,都是宝玉看不够的风景。也只有宝玉,能从一处柔软的角度单刀直入,熨帖她所有的不安与多思。
而旁观者之一的云珠,心中也不知何时开始,已然将二人当做一对儿来看了。
食不言寝不语,等到云珠送走饭罢漱口的杯盏,帮着打理完一应用具,再进屋就听王夫人笑着说道,
“此事由着赖家的在做,左右不过是些用不上的闲人。若说那起子要赎身的,我想着,五年上的三百两,五年下的五百两,如此亦可放了身契去,总比再叫牙人进府辗转来得体面,老太太觉得呢?”
前后一衔接,本以为错过了重点的云珠正赶上了重点。
但是,五百两。
五百两!
你们贾府什么黑店!五两银子买回来的小丫头喂几年就要卖五百两,云珠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贾府吃的镀金大米!
而老太太沉吟片刻,点点头,显然是认同王夫人的说法之后,云珠觉得天都快塌了。原以为是连吃带拿的跑路,谁晓得贾府是想要剐人一层皮。
若不是绮霰掐她一把,恐怕原地就要给一屋子老小表演一个升天。
黛玉自来眼观六路,见云珠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心中生了疑惑,正想招手时,就听老太太提起宝玉的婚事。
“原这事儿合该是你们夫妻两个操心,只如今这境况,陛下什么想头咱们也拿不准,政儿又在海南回不来,我的意思是,不若顺了孩子们,你觉得呢?”贾母笑吟吟的,也不避讳两个小的,将话说开了来。
一听此话,贾宝玉顿时手足无措,险些砸了手里的茶盅,见黛玉也是满面飞霞,心中更是欢喜无比,正想一撩袍子跪下,就听王夫人闷闷道,“大人的事,你们先回园子去吧。”
探春憋着笑,福了福身,身形款款的出了门。云珠亦步亦趋地跟着宝玉福身告辞,心里却止不住的宽面条眼泪,只觉得午饭吃的烧鸭子,眼下都叫人反胃似的恶心。
贾母点点头,笑着说,“便由着她们也无妨,左右眼下还小,等及笄前儿再安顿了皇上赐下的府邸……”
十五六岁中举,就算是削了帽子,也不妨碍贾宝玉的意气风发,况且众长辈也并不当一回事,贾府又不在乎多养一个有才名的富贵闲人。
因此,一谈及与心上人的婚事,宝玉喜得浑身快乐没个去处,拉着云珠几个就说要回去玩击鼓传花。
脸比那秋海棠还红的黛玉推脱,说要回歇一歇,早上探春送的账本还没有看呢,你们自玩去吧。
眼看着是害羞了,贾宝玉想去拉,却叫云珠与绮霰连消带打的拦下了,黛玉这才得以脱身,拉着雪雁脚步轻快地朝潇湘馆的方向走。
佳人丽影袅娜而去,只余满廊香风。
一听要玩击鼓传花,麝月几个当即在院子里长玩的花架下搭了场面,四角吊上香花与香炉,顿时驱散了贾宝玉的轻愁。
黛玉衣拂过的秋海棠躺在贾宝玉手中,见他失神,众丫鬟悄悄的你推我一下,我扯你一把,都在说不要影响宝玉发呆。
他最爱发呆了。
人家是睹物思人,只有贾宝玉,是睹物思世间十万八千种因果。这么有佛性,将来选择出家,这个续写的结局想来也是合理的。
海棠花成了击鼓传花的花。
一众丫鬟围坐着击鼓传花,花落谁家,谁便负责讲一个笑话逗乐众人,讲不出来的,便罚酒一杯。
鼓声一转,原本稳稳落在贾宝玉怀里的海棠花,不晓得怎么就扔到了云珠面前,贾宝玉抚掌大笑,“往日数云珠最不爱说话,今儿咱们听听,她是不是藏什么私,要是不好笑,咱们就把她灌倒!”
知道您红鸾星动正兴奋,但也不必这么兴奋。
愿赌服输,云珠将花枝递给宝玉,起身弹弹裙子,清嗓子笑道,“大伙儿也认识这么久,咱们院子里数我最小了,请各位姐姐高抬贵手,毕竟,你们也不想看见一个醉鬼满屋子乱窜吧?”
说着,人小鬼大的一抱拳,做江湖豪爽客状,便率先逗笑了绮霰。
周遭的眼神都落在云珠脸上,宝玉笑着侃道,“没见过没见过,你们想不想看?”
气氛到了,就算刚被五百两银子气得晕头转向,眼下云珠心里想着大不了跟着去庄子上,过两年贾府家破,她做个逃奴,出去假死一回,再花点钱打点,怎么着也能换个身份了。
怡红院里自来没大没小,见着满桌琳琅糕饼,云珠也跟着众人高兴起来,嘴上便说,“要是好笑,二爷需得自罚三杯!”
最好喝醉了多散点赏钱,好充盈自己的小金库。
“自然!”贾宝玉笑道。
云珠环顾一圈,点点头,故作严肃道,“前儿我出府,遇到一个算命的老头儿。”
众人一头雾水,宝玉撑着下巴开始往云珠的杯子里倒酒。
“当时啊,正有一锦衣华服的公子叫他算住了,那算命先生说,欸,公子,你今日有一劫,不宜出行,快家去吧。”
虽学得绘声绘色,眉目灵动,绮霰却忍不住扶额摇头,想说不好笑,又怕打击孩子的热情,便开始给第二个酒杯添酒。
云珠继续道,“那华服公子正与美人儿依依惜别,衣袂翻飞之下,公子深情款款,美人儿顾盼神飞,两人齐齐白了算命的一眼,扔了一块金子,叫算命的说几句好听的来。”
“谁知道那算命的当即将金子还回去,又郑重的对那公子道,今天,你会被一个女子伤得很深啊,快家去吧,你的劫数就要到了。”
这些神神鬼鬼的事虽有忌讳,但人性如此,越忌讳便越喜欢听,宝玉更是个中爱好者之一,忙问,“那美人正与公子依依惜别,哪里会给他劫数受?只怕心疼还来不及吧。”
这眼看是将自己与黛玉带入了,满眼入迷,催促起下文来。
云珠也不卖关子,扫过众人亮晶晶的眼,轻快道,“那个时间点,正是宫中往外倒便溺的时间,驾马车的小黄门今日也不知道怎么,换成了个老嬷嬷。说时迟那时快,那马儿认生,横冲直撞之下翻车在地,正将公子与美人儿泼个满身,现在腿还瘸着呢!”
“那算命的则一拍大腿,忙收了摊子回家躲灾,临走前还不忘说一句,我便说你今日有一劫应在女子身上吧?还不信!”
哪个少男少女不怀春?
原本情绪正高涨着,以为要听新的才子佳人话本子,却叫这急转直下一句,众人顿时喷饭捧腹,笑成一团。宝玉更是连连锤她,嘴里一连串的叫骂着坏丫头。
妙玉进来时,就见宝玉满身酒气,众丫鬟排队说笑,端的是一派神仙公子样,叫人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