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没有告发贾环,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本家弟子会偷自家东西。
更何况……
太医院精通外伤的陈姓太医将贾环打理完之后,面上丝毫没有喜色。普通人不晓得皮肉伤的厉害,因此时常用药粉敷之,从而达到止血的目的。
也许正是这个缘由,才导致高热不止。于是陈太医进前,朝王夫人一施礼,沉吟道,“回禀夫人,公子脸上的伤势处理好了,只这发热却怪异,如此,只怕妨碍伤势愈合,老夫认为,最好能请精于小儿杂症的王太医来瞧瞧。”
王夫人在犹豫,一连请两位太医过府,只怕明日又是满城风雨了。
赵姨娘见状,连连磕头,言语间已闻哭泣之声,“还望太太速派人相请,若是出了差池,该怎么和老爷交待呢!”
贾政不在,赵姨娘只有缩着尾巴做人的份儿,与从前的嚣张跋扈判若两人,见她跪得从容,王夫人心头舒爽了不少。
此时,琥珀从门外入内,众人纷纷让路。琥珀一身洋红色长袄,头戴凤翅流苏云纹簪,手持一枚汉白玉的牙牌,夜色掩去了她眉眼的轮廓,但盖不住面上的冷淡。
“老太太说,咱们府上本就人少,少爷姑娘们断不能出意外的。为求稳妥,请陈太医今夜留宿府上,若有差遣,尽管吩咐。”
王夫人听完,心头一梗,这话说得,好似她亏待了哪个小的似的,柔中带钢的为自己辩驳道,“老太太慈爱,最关心这些小的,尽放心就是,环儿也是我的孩子,断没有敷衍的道理。”
忽略掉那句‘我的孩子’,赵姨娘直抓重点,“琥珀姑娘,姑娘欸,陈太医刚刚说三爷高烧不退,要请精通小儿杂症的王太医过府,您快……”
琥珀皱眉,而后看像陈太医,“劳太医诊治,我家老太太也想听个准话儿,有什么我们可以代劳的?”
大大小小都是贾府正经八百的主子,贾环高热不退,在场的太医说需要王太医,确认之后,便只得去请。
贾宝玉倒是不关注这些,留下了个丫鬟做关心之态,自己则早早就与黛玉前往栊翠庵,作诗去了。
云珠就是这个倒霉催的丫鬟,贾宝玉斩钉截铁,“既是你最先发现环弟的,那便你跟着过去罢,万一有什么问话,你也好一并回了。”
眼瞧着脸保不保得住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要命的是,王太医进府,查验了贾环的伤势,看过事发地,又是拿脉又是灌药,好半晌,终于说出贾环是温病这样的诊断。
温病,就是古代的细菌或病毒感染,虽与瘟疫字不相通,情况却是一样的凶险。无它,没有抗生素,只能靠病人硬扛,死亡概率极高。
时下贵族子女又以略通岐黄养生为潮流,探春一听温病,自知凶险,瞬间就萎靡了下来,瘫坐在圈椅之上,眼神发愣,“怎么会?咱们府里……”
王太医转身,笃定道,“公子磕伤的地上有野猫盘桓,想来是有蛇鼠留驻,此等地方最是孳生温病的源头,眼下只有做催吐盥洗之法,看看能不能好转……”
这话说得文雅,云珠听了难免心下一乐,觉得此景颇有一种华丽的袍子上满是虱子的荒谬感,堂堂公侯之家,如此脏污的角落还堂而皇之的存在,园子里洒扫的下人只怕要倒霉了。
催吐催拉并没有花去多少时间,贾环吐出泛黄的苦胆水时,又被灌下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赵姨娘看得软脚虾似的靠在一旁抹眼泪。
不过好像也还有功夫生些歪心思,贾环抱在怀里那卷轴,叫赵姨娘冬摸西摸的藏进了裙子里,这母子俩,又在做什么妖呢。
云珠觑着眼睛,眼见贾环又叫小厮搀抱着泄了一回,王、陈两位太医轮流看顾后,目光撞在一起时,皆是摇头叹气。
赵姨娘见状,先是面露仓惶,而后重重扑到贾环身上,泪如雨下,喃喃道,“我的儿……我的儿……快醒来。”
或许,急缺一支抗生素。
说得容易,抗生素都是多少年后的事儿了,眼下别说贾府,就是翻遍地球,那也没有!见此情景,云珠只得退出去,回怡红院报了次信,再回来时,就见两位太医在厢房看小丫鬟熬药。
玉钏托着茶盘匆匆而来,似乎有些嫌弃浓郁的药气,站在门口的身影显得有些踟蹰,云珠想了想,上前拍拍她,想要接过她手中的茶水。
“玉钏姐姐,环三爷如何了?”见玉钏摇头,云珠抿嘴道,“天可怜见的,您还是去太太身旁伺候着,这茶水我来吧。”
玉钏心想,可太好了,这药臭气熏得她脑袋疼。
云珠向来不在乎做活多少,洗了手,接过茶水,饶有兴趣地朝厢房走去,对着王太医道:“大人辛苦了,忙了两个时辰了,该渴了。”
太医院供职是有官身的,叫一声大人也不算出格。王济仁看看茶水,又看看云珠,心道这府上的规矩倒是比从前严整不少,于是点头回礼。只可惜规矩救不了人命,明日一早,最迟后日,府上怕是就要挂灵幡了。
云珠胆子大,脑子也活泛,此时她不像在怡红院那样做鹌
鹑。大着胆子,将茶碗取过奉上,郑重道:“这是姜米滚过的茶汤,又以白毫中和了火气,正合夜间饮用。”
王济仁目前不是胡君荣的上司,但有贾家扶持,也是下一任院判大人的热门人选,说不准哪日就成胡君荣的上司了。
“你就是胡君荣说的那个懂起死回生之术的女子。”王济仁口气平缓,屋内无人,他斩钉截铁地捅破了云珠的面纱。
见云珠吃惊疑惑,顿时心情大好,端起瓷白的茶盏,细嘬了一口。
“好茶。”他赞叹。
前来报进展的陈太医说了贾环开始流涕,本着尊老爱幼的美德,他叫王济仁歇着,自己去看着那小子就行。
其实看什么呢?贾环已经被下了病危,还无药可医,这些官场的油子,是在给同僚行说话的方便呢。
果然,没等云珠说话,王济仁又道,“胡君荣那小子说,你这手起死回生可随意外传,当真如此不求回报?”
是,也不是。
这场景,叫云珠脑子发懵,这是她没设想过的场面,自己唱出来的一出守株待兔,现下她竟然分不清谁才是兔了。
“人有贫富贵贱,病无彼此亲疏,医当一例诊之。胡太医大仁大义,而我不过是会一些小伎,恰好能在一些场合用上而已,这些东西,在你们医家手中,才是大善。”
句句没说回报,句句都在等回报,顺手能救人,云珠不会计较,若事后说能换回报,她自然也不会放掉。
于是,话音落在‘一些小伎’之上,王济仁果然掉坑了,随口问道,“那你说,温病可有药医?”
云珠没点头,但绞尽脑汁把自己急救课上学的那点东西整合了一下,随口胡诌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旁人都说虾米吃烂泥,我却不这么认为。”
王济仁目光清亮,虾米当然不吃烂泥……嘿,差点儿就叫这小丫头带跑偏了,立刻转回一副笑脸,“虾米和温病有何干系?”
见云珠一顿,王济仁好整以暇的端坐其上,轻声道,“嘶,说起来,宫中贵人每每说起太医院阳盛阴衰,院判也说不拘一格降人才,只光一个推广开去了的起死回生术,还不是十成成功率,恐怕难以叫太医院出面呐。”
“你知道的,不能服众。”
云珠咬牙切齿,个老狐狸,明敲暗诈,将赎身一事化做驴脑袋前的胡萝卜,想让人空拉磨,云珠吃这套吗?
她还真吃。
因为五百两实在是太多了。
云珠的目光落在王济仁身上,神色里透着挣扎与无奈,磨磨唧唧的讨价还价:“不能保证百发百中,但也是一线生机。”
意思是贾环治不治得好和我可没关系,但我愿意试一试。
老太医王济仁颔首抚须,这一句话,就说明这小丫头身上真能诈出东西来。
“原本是想送给胡太医试验试验的,您既提了,人命关天,我没有推辞的理由。”
“这是自然,若是不成,老夫不会透露你一个字儿。”
这时,两位太医登门,说是古书上有个背水一战的法子,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雪花漫天,北风呼啸中,贾府于各个厨房搜罗来了贾环的‘救命神药’。
葫蒜。
见他大喇喇的吹牛,云珠忍不住翻起了白眼,什么古方,臭不要脸,这是你们孙子的孙子的孙子……不对,好像自己被占便宜了。
总之,此言一出,就像重症监护室门口的家属听到靶向药已经送到,你们的家人很快就能脱离危险一样,激奋人心。
而其中最雀跃的就是赵姨娘和琥珀。赵姨娘是亲娘,雀跃实属正常,琥珀却是为老太太而喜,老太太如今时常梦魇,最爱说的梦话就是:老爷,贾家就要绝嗣了,你得保佑……
看着一套套蒸酒的器具抬进厢房,众人还暂时不知道古方的怪异,但见十来个下人一起砸蒜头时,王夫人率先不淡定了。
“这?这是什么法子?从未听过。”她本想说荒谬,可王、陈二位乃是太医,是杏林大家,这样的情形之下,只有自己荒谬的份儿。
王济仁故作高深的摇摇头,要她们稍安勿躁。
但内心却也十分不淡定,说实话,他也觉得挺荒谬的。可这小丫头手里出来个起死回生,叫胡君荣那个闭着眼睛下药的莽人凭此入了院判的眼,原想着是叫他去金陵磨练一番,谁知道又入了知府大人的眼。
这可真是天生好命。
有了胡君荣的成功案例背书,王济仁觉得这小丫头身上还能榨出东西来,眼下甚至开始盘算起将她塞进哪个太医门下学徒。
虽然眼下事情还没了结,他也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事情,但这谁忍得住啊!
就跟金子掉在路边似的,谁见了谁不想捡回家。
葫蒜也就是大蒜头,云珠看似是在给王济仁打下手,实际上整个蒜香四溢的屋子里,众人是隐隐听命与云珠的指挥,这其中甚至包括了王济仁。
捣碎的大蒜迅速放在烫
手的水中静置两刻钟,如此,便可加入萃过两三遍的酒精,持续蒸馏制取,获得一点点贾环生的希望。
没有培养皿,也不知道效果如何。
天刚蒙蒙亮时,参汤吊着的贾环用下了第一遍粗糙版的大蒜素,能不能看见效果,还是未可知的事。
不过云珠所在的厢房倒是空了下来,下人们都散了,只剩云珠还在看着工作中的蒸酒器。
“香臭香臭,原来香过头了当真是臭,真难为你能在这儿坐一宿。”绮霰提着一个小食盒,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了火边昏昏欲睡的云珠。
“绮大姐姐。”冬雪如云,还记得偏房丫鬟的好似就绮霰一人,食盒打开是一碗热乎乎的羊肉白面汤,还散着温吞吞的热气,勾得人食指大动,但她还是客套了一下,“真是给我的?”
只是闻不到香气,鼻腔里满是蒜臭味,整个人都好似腌透了,羊膻味完全被掩盖,只绿葱花粉肉片白面条,叫人魂牵梦绕。
绮霰伸出细白的手掌,微微捉在食盒的手柄上,哂道,“不是,我瞧着玉钏好久没过去串门子了,来寻她吃个早膳,给我吧。”
“那可不行!”一等大丫鬟怎么开不起玩笑呢,云珠捏着筷子猛扒一口羊肉,宣示主权,并且讨好道,“城中有一老汉,最擅长做金丝糖葫芦,可惜生意太好,每每一大早就售空,下次我早早出门去排队,必要给绮大姐姐献上一份,报答这一饭之恩。”
“就你贫!”两人你掐我我推你的,正闹着,就听门口有人说话。
“王大人请。”是陈太医的声音。
俩老头儿进屋没理会丫鬟,王济仁路过云珠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从随身的药箱里掏出一把竹管,小心翼翼地从新的蒸馏罐里舀出几管子,“我要带回去研究研究。”
“没有用的。”见陈太医在忙其他,云珠双手抱胸,小声道。
王济仁身躯一顿,花白的胡子忍不住上翘,想着贾家那小子热意消退,连脉象都稳健不少,心知此物有效,于是按捺住不耐问道,“为什么?”
“因为小鱼吃虾米,而虾米吃蜉蝣,这葫蒜之中的‘蜉蝣’,是不能呼吸之活物,见了天,就全部死光光咯。”她摊手做无奈状,将微生物比做蜉蝣,失活自然就是死亡。
死亡的东西,自来是没什么价值的。
再说了,没有显微镜,没有温度计,没有冻干技术,大蒜素也没办法应用到大范围的医疗救助之中去,王济仁的如意算盘,暂时落空。
“不过我可以教你们。”云珠将王济仁的心高高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