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珍差点没叫出来,实在是太意外了。
村里邻近的这几座山里,南山最险峻,向来鲜有人去,尤其是冬天,雪飞漫天,风大路滑,几乎没人能爬上去。
吴大奎经常打猎,深山密林也是来回往返,连他都说这南山不好走,可想而知了。
他一个壮汉都不容易,那让这弱了吧叽,齁喽气喘的人上去?到底是在想什么呢?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该提啊。
李翠珍十分不能理解的表现,赵明玉似乎早有预料,黑暗里上扬着嘴角,慢条斯理的道:“是啊,我也没同意。就我这身子骨,别说上山了,光是走道都费劲。”像是为了印证一样,低头‘咳嗽’了两声。
“……那,他到底为什么让你上山?”他这一咳嗽,李翠珍反倒没那么愤不平了。想到吴大奎不是那没事找事干的,倒是越发好奇人的目地了。
赵明玉确认了自己不用上山,彻底放松下来,躺下身,舒了口气,讲了前因后果。
吴大奎前一阵赶上天气好,上南山上放了些兽夹和钢丝套,本来打算这几天就去收了,没成想丁美凤弄了这么一出,天天在家门口转悠,被盯着哪里也不敢去。
常年打猎摆弄这些也是有经验的,这夹子和套设好了,多长时间会上货,大起概也能估算出来,到时候就得去溜,一旦过了时没去,一是捕到猎物可能脱逃,二是被别的野物吃掉,三是被别人发现顺走物和工具,更不想要是第四种,被人顺滕摸瓜再给举报了。
前三种无非就是损失些东西,后一种却是可能伤害到人。
吴大奎不指望能收回多少野物,能把那些工具给带回来就行。赵明玉身体不好,不适合爬山,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求上门。也就两家关系最好,旁人也是信不着的。
其实,还有一点原因他没有说出口。这几天赵文多上山砍柴,接连打着兔子,村里人都知道,赵家三姑娘是个有气力的,小小年纪,比大人还能行。
吴大奎就觉着赵文多是个出息的,大人都未必能逮住兔子,她却接连抓俩。有些人天生就是吃猎手这行饭的,小小年纪就可见一般。
当然,这话他是没法说的,怎么地也不能鼓动十一岁的小丫头上山。就让赵家人自己掂量着办,若是他们也觉着合适,自然会叫她去。
这算是一件带着点风险的好事,如果成了自然是欢喜的,不成那可就说不准了。
赵明玉道完了前因后果,没有要去的意思。李翠珍也没再说话,差不多也是一样的心思。
炕梢的赵文英早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言不语,一如平时的沉默。
赵文兰在听到不是批评的事,揪紧的心也跟着放下来,并不关心猎还是不猎,先一步沉入睡乡。
就剩下赵文多黑暗里睁着两只眼睛,毫无焦距的盯着空中某一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一堆画面,树林里跑着一群野猪,一堆山羊和鹿。
全都是钱和肉啊!馋哪——
赵文英的述诉,无疑让赵文多对赵明玉有了重新一层的认识,算算她来到这里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到底还是见识浅了。
赵文英在最后,沉默了良久,直到那边的几个都打出了呼噜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黑暗里朝着赵文多看过来,张了张嘴,迟疑了下,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的道了句:“多多,其实——咱们家也不是就那么的——坏,要不你再——试试?”
好好的一句话让她给说的稀碎,连贯起来听着又含乎其词,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让人不甚明白。
若是换作别人可能很难理解这说的是什么,可偏偏赵文多一下子就懂了。
试试——
试试不要那么早放弃,试试再投入一些真爱,试试去感受一下温暖,试试再接受一下——这个家,这个家里的人!恍忽一瞬间,心底里最深处的想法就这么大白于前。没有被看穿心思的惊慌和羞怒,只有微微诧异过后的平静!——不错,就是平静,似乎在潜意识里早已经深存着这个的想法。
一个动荡的年代,一个穷困的家庭,一窝不靠谱的成员,种种都让人不舒心。赵文多知道自己的这种疏离感,哪怕已经来到这里数月的时间,仍然无法适应这里的一切。而同这个时代相比,更多的是对家庭的排斥。
确切的说,是无法融入。追究细底,她反感李翠珍的偏颇霸道,瞧不上赵明玉的窝囊自私,恨不争赵文英的憨实,扶不起赵文兰的软弱,照不了赵文男的弱小。
总之,这个家里的人都是麻烦。而她,最不愿意沾手的就是麻烦。向来,她都是一个人独自而生,不曾感受到‘家’为何物。
而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觉着陌生,没有经验的结果就是蜷缩在自己的壳里,蜗曲难行。
赵文英外表朴实憨厚,内里却是心思细腻,敏锐通透。赵文多这个三妹看似木沉少言,不懂礼数,缺心少肺,表面上看着只是年纪尚小,事俗不通的缘故,可私下里细究,每每不言语之时,那双眼睛里总是少了些情绪波动。
对于家人,本不该少了的那样东西。即便是厌恶,烦燥,再负面的情绪也总会有表露出来的时刻。而这些,却从未在她身上出现。
说实话,这个家算不得好,病的病,弱的弱,小的小,在这个粮食就是命根儿的年代,这样的成员组成只能算是最低阶别。就连她这样的‘傻子’也会觉着沉重的担子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觉着厌烦、苦闷,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绝望。
人们都说,没心没肺的人最是快乐。用心烦忧,无心不愁。也正是因为把这样一个家放在心上,才会有这样那样的烦恼。相反,则是情绪少动,无波无浪。
不把这个家当家,不爱任何一个人,不把自己当成其中的一份子,整个人置身事外,清奇的淡漠,年纪幼小,却有着一颗冰冷的心。
这该是怎样的失望才会促使出这样的性情?赵文英憨实的性子说不出多么华丽动人劝慰的词语,只是私下里心疼着这个年幼的妹子,寄希望于日复一日的苦贫生活能有所改变,自己的这个妹子的心还没有离散的太远。
虽说只是这一言半语,断断续续又模糊难辩,但却丝毫没有影响赵文多对之内容的理解。
以赵文英的性子有这样的敏锐似乎有些出人意料,却还不至于让她心生警惕的地步。一则死而复生,换了魂魄这事太过诡异,让人无法想像。二则若非亲身经历即便是说了也没人可信。
赵文多倒并不担心这个骇人听闻的秘密被人揭穿,就算是有人怀疑也只会认为那是大病一场后性情上的微变,说破大天也就是年幼孩子不定性的缘故,谁也扯不到魂穿上头去不是。
更何况,这样一个最忌‘鬼怪神魔’学说的年代,都不需要多说,哪怕一个引头儿都能给打成某派批上一顿,活腻歪了才往这上头上联想。
认真点来讲,她只是被赵文英这位长姐的话给不轻不重的刺了那么一下,这就像是一颗光滑饱满的软皮儿鸡蛋,无意间被根钝头的木枝戳着了,保护着内心儿的那层薄薄外皮虽然没有破,可里头的流动的蛋液却是着实晃了晃。
死而重生,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极其幸运的一件事,即使是在经历了那样的人生二十多年,看过了一些冰冷和残酷,对于生命的价值有过怀疑,却仍旧未变的抱以尊重。
上苍无比厚待的又给了她一次生命,哪怕这里还处在贫困线上,那也是属于她的新生。既然投在了这赵家,那赵家就是她的赵家,原主的家人也就是她的家人,承了她的身体就要替她活下去,这也是所谓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