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则抱着孩子,爱不释手。
这就是他过去十多年,梦中曾经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
温柔的抱着孩子,偶尔喂喂奶,每天给他换上尿不湿,看着孩子酣然入睡,便能露出老父亲的幸福美满的笑容。
这一切,都在这一刻实现了。
他没想到,美梦也能变成噩梦。
孩子一天拉屎撒尿许多次,每次揭开尿不湿,迎面就是一股来自初生婴儿的浓烈问候气味。
每天夜里,他总能娃娃哭闹,全家人都能被他响亮的哭声惊醒,他仿佛在宣誓自己是这一个家拥有无上权力的皇帝。
起初吴则还能心平气和,觉得照顾孩子是一个幸福和享受的天伦之乐。
渐渐地他开始承受不住了。
每次孩子尖锐的哭声响起,他就忍不住指着孩子的脸警告:“你再哭,老子揍你!”
好像孩子能听懂似的。
原本很好的睡眠,夜里无数次起床喂奶、换尿不湿,逐渐把睡眠时钟搞得混乱不堪,甚至有时候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第二天整天都是昏昏欲睡,顶着黑眼圈到处乱晃,形如丧尸走肉。
疲惫不堪,比工作都更加疲惫。
再后来,他有了一种想要逃离这個家的冲动。
苦撑许久之后,他终究是把冲动付诸行动了。
他投降了,败给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逃跑了。
他跟家人说,公司马上要上马一个新项目,至关重要,关乎公司未来的生死存亡。
母亲埋怨了他几句,说晓芳还在坐月子,孩子更是需要悉心照料,作为父亲,他不能逃避责任。
程珍琴倒是善解人意,放下了小店铺的生意,表示能够很好地照料孩子,让吴则放心去忙工作。
这一下,吴则是彻底跑没影了,蹲在公司,没日没夜的查阅资料。
本来想着把铜镍矿项目的立项报告交给熊大勇编写,锻炼锻炼员工的动手技能,可一看熊大勇笨手笨脚,吴则干脆大包大揽,亲自写报告,让熊大勇和杨明泰在一旁帮忙画画图。
与此同时,里山铁矿项目也可以进行项目验收了。
之前项目上做了物探测量,发现了一处疑似隐伏铁矿层,打钻下去之后,发现铁矿层厚度较薄,没太大价值。
杨山河回来跟吴则商量之后,干脆就结束项目,直接向国土厅申请项目验收。
因为杨山河经验丰富,验收工作,吴则就不打算亲自参与了。
不过作为公司总经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打点好关系,于是专门跑了一趟国土厅矿产管理处。
他跑这一趟,不单纯是为了铁矿项目验收,关键是要跟邓飞榕打个招呼,希望在铜镍矿项目的立项申请上,能够得到一些关照。
说个不愿承认的事实,项目申请,无非是讨要资金,颇有些乞讨的意思。
话虽难听,却有些道理。
立项申请报告交上去,第一轮就是国土厅审批,随便找个由头就给你否决了,你是一点办法没有。
作为私企,各个关卡都得打点好才行。
并不是每一个人,在相应的职位上,都能够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
每个人都有感情,都有主观判断的偏差,难免出现一些误判。
像地矿局这样的单位,跟国土厅平起平坐,而且上层领导之间经常相互调岗任职,都是老熟人,才不会担心受到不公平待遇。
所以啊,此番前往省城,吴则是态度恭敬,递烟送酒,请客吃饭,一样没落下。
立项申请报告交上去了,邓飞榕当场扫了一眼,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吴则当场就心里是七上八下,这领导的心思是真难猜测。
真害怕领导当场就摇头叹息,然后把材料原封不动丢回来。
“邓处,那个铁矿项目也申请验收了,成果还行,中型矿床。”他连忙提醒一句。
邓飞榕日理万机,处理全省矿产勘探项目,每年数十个项目,上千万的项目都不少,不可能对每个项目都面面俱到的了解清楚。
“哪个项目?”邓飞榕一时间想不起来。
“里山铁矿项目。”
吴则连忙提醒,“我们公司获得了春季知识竞赛的特等奖,厅里专门批了三百万资金开展铁矿勘探。经过数月的奋斗,不负邓处的厚爱,果然在铁矿项目上勘探发现了600万吨的铁矿储量!”
“600万吨?”
邓飞榕纳闷的抬起头,质疑道:“一千万吨以下的铁矿床,属于小型矿床吧?”
“我们项目的褐铁矿属于是富矿,易于冶炼,硫化物、硅质岩这些杂质成本比较少。”吴则面对质疑,笑呵呵的回答。
“哦——”
邓飞榕这才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那个项目啊,最近确实比较忙,本来还惦记着找个时间过去看一眼。这么快就结束了,验收过了?”
“最近在向厅里申请专家组验收呢。”
“行,不错!”
邓飞榕终于是把吴则递过去的铜镍矿的立项申请报告收了起来,放在了身后的资料柜里面,转身过来见吴则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便又说:“材料先放我这里,等厅里的专家看过之后,通知你们过来当面公布初步审批意见。”
“哎,好。”
吴则连忙告辞离去。
“吴则?”
邓飞榕犹豫了一下,才叫出吴则的名字。
吴则连忙转身回来。
“你们公司只有丙级资质,虽然也能申请项目,但资质等级越低,意味着技术团队比较小,竞争力低。尤其是中央地勘基金项目的申请,很多专家是从京城过来的,不了解各个单位和公司的真正底细,他们第一眼要看的就是项目申报单位的资质等级。”
邓飞榕这一番话,是好心提醒,也是一种鞭挞,也有可能是让吴则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失败。
“我们在努力招募国内的优秀人才,很快就能申请乙级资质。”吴则抹了一把汗,有点担心了起来。
“你想想看,省内那么多甲级资质的单位,大家做的立项报告都差不多,人家凭什么把资金批给你,而不批给甲级资质单位,你说是不是?”邓飞榕也是当面说风凉话,不怕人记仇。
吴则不可能记仇,频频点头,“多谢邓处的指点。”
出了国土厅,跟随而来的熊大勇坐在驾驶位上,没有点火启动车子,而是扭头看向吴则,忧心忡忡道:“老板,邓处后面那些话,是不是意味着咱们立项通过的机会已经非常渺茫了?”
“事在人为,咱们已经把咱们该做的做了,能不能获得资金,那要看专家的判断了。”
吴则也是没其他办法了,所以只能那么说。
申请项目难度很大,本身就有心理准备。
尤其是以公司的名义,主动去申请项目。
毕竟公司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鲜亮的履历,也没有厚实的家底,更没有雄厚的技术实力。
就说省内的各个地质队,哪个祖上没有阔绰过,没有荣耀过?
各个老牌单位基本上都有发现过各种大大小小的矿床,人家的奖章能单独放一间陈列室,多年岁月沉淀,底蕴深厚。
天则矿产技术公司明面上就发现了一个铁矿中型矿床,资历浅薄,实力弱小。
不过,初生牛犊不怕虎。
谁说资历浅,实力就低?
别人能找的矿,他能找,别人不能找的矿,他也一定能找。
只要专家是真正的专家,一定能看懂他亲手编写的报告。
“老板,咱们现在去哪儿?”熊大勇垂头丧气道:“打道回府?”
“刚才邓处说明天或者后天就把报告交给专家看,看完就有可能喊咱们过来拿专家意见。”
吴则想了想,时间上不能耽误,“这两天先在省城这边,咱们也算是乡巴佬进城,好好领略一下大城市的风采。”
说罢,他示意熊大勇开车,先去找了一家环境不错价格也实惠的宾馆,而后买了两瓶好酒,要去拜访一下余东昊老专家。
知识竞赛他们能参赛,多亏余东昊的推荐。
这次来到省城,正好有时间,上门拜访一下是应该的。
他给余东昊先打了电话,得知余东昊有时间,就直接登门了。
余东昊住在一个机关小区,红砖的五层老房子,进屋一看,估计也就七八十平的面积,小三居室。
生活多年的屋子,积攒了很多生活物品,倒也是码放整齐,打扫的纤尘不染。
余东昊的爱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太太,个子矮小,见到陌生人登门,便露出慈祥的笑容,大概是早知道吴则会来拜访,特意准备了好几种水果,放在果盘上端到了茶几上。
吴则进门一看,除了余东昊和老伴之外,余恩钛居然也在。
他之前在电话中得知余东昊和老伴自己生活,并没有跟儿子住在一起,而且刚才余东昊也说家里没其他人。
方一见到余恩钛,还是愣了一下,以为余恩钛特意过来跟他见面。
只是被老太太迎进屋之后,一看余东昊和余恩钛的表情,感觉有些不对劲。
怎么感觉这对父子都是面红耳赤的样子,刚刚经历了一场争吵?
“余总,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要是不方便的话,我晚点过来。”
吴则把两瓶酒放下,有些搞不清眼前的状况。
“吴则来了,你先坐下,我跟恩钛先讲几句话。”
余东昊显然有些窘迫,但不得不在外人面前解决父子之间的纷争。
“要不我还是到外面先等等吧。”吴则要走。
“没事,你坐下,哪儿也别去!”
余东昊也是有些火气,跟吴则说话语气也比较硬,有着命令的意思。
吴则只得坐下,半边屁股坐在凳子上,双脚并拢,眼神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显得有些局促和煎熬。
“我也不想跟你废话太多,要不是逼不得已,我是不可能来求你的!”
余恩钛终于憋不住话,不过语气不算很高,“中央地勘基金项目的申请窗口已经打开了,我们公司准备申请一个铜镍矿的勘探项目,勘探资金500万到1000万之间,最好能满格批下来1000万……”
“那是你们公司的事情,我管不着!”余东昊回应的只有生硬的话语。
“我们公司现在仅仅是开工资,一个月就二十多万!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支出,根本就是无底洞!”
余恩钛话音显现出疲惫和焦虑,语气也是非常急促,“我唱不下去了,贷款已经花完,现在去银行贷款,银行那边已经没有更多的授信额度了。”
“你贷款那么多,我当初就反对!”
余东昊说起这个事情,就很生气,吹鼻子瞪眼的,“你当初听我的,在学校里面老老实实当老师,工资不算低了,你每年再申请一两个科研项目,有点经费,偶尔写篇论文有个成果,一辈子都过得舒舒服服!哪像现在这样,天天为了钱睡不着觉,何苦呢!”
“我现在还能回头吗?”
余恩钛声音虚弱,重压之下,已经苟延残喘,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你想办法把公司解散了,重新跟以前的大学联系,那些老同事老领导,他们绝对会再给你一次机会!哪怕大学不要你了,我给你想办法,以你的能力,去当个技术员,在地质队总能谋到一份工作!”
余东昊也是心疼小儿子,语气缓和了许多,“有个稳定工作,钱赚的少,但也不用活得那么累。”
“公司解散不了!”
余恩钛这话说的很坚定,显然他身上那股子书生的傲气,绝不容许他在失败面前低头,只会接受失败把他压进土里,灰头土脸无法起身,只要还有一丝力气,绝对会爬起来。
“那有什么好说的!”
余东昊也是态度坚决。
这就是父子俩之间非常坚定地对立态度,也是矛盾的根源。
好几年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听说了,这次从京城那边过来的立项专家组组长是国家地调局总工程师农合璧,你跟他认识,你去跟他见一面,提一下我们公司的那个铜镍矿项目。”
余恩钛想法也是比较简单,也很明确,“需要请客吃饭,或者送礼,我来解决!”
“不可能!”
余东昊却是铁面无情,哪怕是最疼爱的儿子,在原则面前,也是不能妥协。
余恩钛被呛这么一下,满心的压力、怒火仿佛堵住了出口,憋在心里,脸色都发紫了。
“你从来都是这样,眼里只有工作,别人吹捧你是德高望重的专家,你就非常爱惜身上那些莫须有的羽毛,一点都不愿意弄脏了。你是洁身自好,宁愿眼睁睁看着我淹死在谁也,也不愿意拉莪一把……”
“够了!”
余东昊大声喝斥。
他没有那么冷血无情。
只是他有自己坚守的正义和原则。
而且余恩钛不知道他作为父亲,暗地里给他提供了多少帮助!
他作为省内知名老专家,明晃晃的去跟京城来的专家组打招呼,谋取私利,人家未必会接受!
凭什么给你便利?
这不是愿不愿意帮忙的事情,而是能不能帮,帮了能不能成功的事情!
余恩钛这么大年纪了,被老父亲如此喝斥,心情更加糟糕,刷的一下起身直接离家而去。
“钛,在家吃饭啊!”他母亲连忙招呼。
余恩钛头也不回,甚至都没有回应一句。
余东昊气愤不已,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他扭头看向吴则,露出歉意的微笑:“抱歉,让你们看笑话了。老伴,炒几个好菜。吴则大老远过来,肯定是累了饿了。”
说完,他又看向吴则,很是照顾客人的情绪,“你们这次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聊聊?”
吴则确实是打着小算盘,本来还想通过余东昊这里,看能不能帮忙说说情。
看刚才那阵仗,对自家儿子都那么公平正义,作为外人,吴则觉得没必要说出口了。
“我就是单纯过来看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