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怎么看北边那场战斗?你觉得谁会赢?”叶洛坐直身体,既然谈到了要事,他也就不嘻嘻哈哈了。
叶雨樵抿了口茶,沉思良久后抬头看他:“南边。”
虽然他很想说北边,但自从1926年战事开启后,北洋军阀们节节败退,战线都快打到鲁省了,结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我也这么觉得。而且我认为,今年之内,一定会打出个结果来。”叶洛捧起茶杯,看着叶雨樵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下个月,可能会有大事发生。”
“你就那么笃定?”叶雨樵看着小儿子,类似的猜测,他小时候也做过,而且准确率高达百分之百。
不过那大多和商业,以及上海滩的时局变动有关。
叶洛很少对政治发表感言,就如他自己在白天婚宴上说的那样,他攻读的是商学和经济学,对政治学一窍不通。
这也是叶家大多数人对这位二少爷的印象。
“嗯,有六七成把握吧。”叶洛故意说的模棱两可,随后话风一转,“我其实更担心日本人。”
“怎么说?”听到这句话,叶雨樵也坐直了身体。
“爸,看过这几年的申报没?”叶洛伸手将桌上的报纸拿起,摊开,点了点,“我在美国留学时也让青青每月给我寄来申报和新闻报,一期没落。”
申报和新闻报是当下上海滩两大报业巨头,亦是全国最大的两家报社,里面的内容涉及时事政治、各界要闻、人文轶事等,是这個传媒业并不发达的时代,人们用来了解社会与世界的重要途径。
“废话,当然天天看。”叶雨樵白了他一眼,自己虽然不是什么文化人,但也不至于大老粗到不认识字,不读报纸。
“你看今天的报纸,又在说北方张大帅和日本人的合作,这件事,近几年提得越来越频繁了。”叶洛指了指政局版块,“为什么申报一直提?因为他们合作的动静越闹越大。而张大帅却三番四次戏弄日本人。”
合作期间最有名的一件事便是张大帅喜欢在双方合作协议上画圈,写“阅”、“准”等字样,并不签名,然后转头翻脸不认人。
“你是说,他们想对北边动手?”叶雨樵早年创立刀帮,干得就是刺杀买卖,对这类事情无比熟悉。
叶洛点到即止,父子俩都知道如果这种事发生后会引起多大的动荡。
现在南北各种大大小小的军阀互相割据,他们不少人曾是同个部队的战友,同个军校的同学,战场上你死我活,私下里你好我好。
吃了败仗,或者派系斗争失败的军阀会被通电下野,但很少波及性命。
再不济,就是离开自己管辖的区域,卷了钱财,跑去天津当寓公,过养养鸟、听听曲的养老生活。
去年白将军跑路,就是到天津当寓公了。
只要北洋政府那边不产生巨大变故,卢永祥稳坐钓鱼台,是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除非......发生了叶洛猜测的那种事!
“所以,这就是你不想去卢将军部队里当军官的原因。”叶雨樵恍然大悟,“你怕牵连太深,到时候抽身困难?”
“是,和卢将军绑定得太死可不是好事啊,爸。”叶洛点了点头,这也是他赶着从海外回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叶家因卢将军而起,也因此和奉系绑定太深,北洋政府时期,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能占不少便宜。
可马上变天了。
他不希望叶家因此和原历史一样,就此一落千丈,最后树倒猢狲散,没几个好下场。
叶雨樵沉默了。
叶洛分析的不无道理,可他还是不太相信会发生如此魔幻的事情。
张大帅是北洋军阀的主心骨,他在,北洋系就不会倒。
退一万步说,大帅倒了,还有少帅呢!
叶洛没指望一下子说服叶雨樵和卢家彻底断绝关系,那也不太可能。
但只要提过一嘴,父亲终归会心存防备,不至于走向绝路。
“战事变化后,上海滩的格局就会打破重塑。如果南边完胜,国家就将迈入一个新的阶段,届时,我相信‘实业救国’不再只是一个口号。”
叶洛思路清晰,眼中神色平静,毫不迷茫,
“配套的政策也会下来,这是一个我们能抓住的好机会。比起你想的从军走军阀路线,要现实多了。”
叶家什么底细背景,父子俩都清楚。
叶雨樵这几年死命巴结卢永祥,无非是也想搭上民国军阀混战的顺风车。
但这条路哪有这么好走?
现在,叶洛指出了一条新路,一条更加有希望,更加可能实现,而且从时局看更有意义的道路。
“行,你心里都想明白就好。”叶雨樵微微点头,小儿子脾气本来就犟,他也没觉得能说服叶洛放弃。
而且一通分析听下来,叶洛走上经商之路,如果真能顺应时代大势,确实好过现在叶家的情况。
虽然他是不太相信日本人敢动张大帅的。
“爸,你知道我今天从十六铺码头过来,看到什么了么?”聊完时局话题,叶洛又起了新的话头。
“什么?”叶雨樵还想听他继续分析,但小儿子显然不打算深入讨论政局。
“我从码头下船,同行人有劳工总会的办事员接应,我就跟着一起。那个接头的办事员公然索贿,而且完全没把上面人的命令放在心上呢。”
叶洛简单说了下白天和周大福、张海几人的事情。
这是最底层的小事,别说叶雨樵这个会长,叶豪这个沪东办事处处长也根本不会知晓。
但大厦倾覆,往往就是从这些细微的小事开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六年前的劳工总会纪律严明,因为是从刀帮转过来的,所以你和几位叔伯都很在意总会的形象。这才六年,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叶洛叹气,继续说道,
“下午我还偷偷去了趟沪东办事处,亮明身份后,知道我是叶家人,他们直接就把账本拿给我看了。爸你说,如果换个叶家人,比如青青,妈,或者二妈三妈小妈她们,是不是也能随意查看总会的账本?”
“真账本?”叶雨樵胡子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了。
“我想假账本上,不会写着做大烟、赌场生意的收入吧。”叶洛冷笑了下,“今年到现在3月份,沪东办事处就亏了快七万块大洋,大哥不管账,他们就明目张胆的贪?”
“混账!”叶雨樵怒拍桌子,“难怪这些年让他们上会费,一个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总会生意做那么大,竟然还在亏损?”
“是啊,总会生意是很大,但靠我们叶家吃饭的嘴巴也多。而且我们这一大家子,可不是只有我们几个人。”叶洛还没细查叶家自己的账,不查他也知道那得多烂。
除了他们大房外,叶雨樵还有三个姨太太,外面还包了七八个情人,到第二代叶洛这辈,大大小小就有十几人。
加上早年跟着叶雨樵过来的,后来叶家发迹凑上来的乱七八糟亲戚们,整个叶氏家族,起码有两三百号人。
这都是趴在叶家这棵大树上吸血的酒囊饭袋啊。
“万一卢将军真被通电下野,上海滩变天,我们总得未雨绸缪。那时,不管是做更大的生意,还是为了叶家的出路,我们都需要大量的钱。”
叶洛将报纸卷成一个喇叭,放在嘴边,
“新官上任三把火,政策一变,说不定这个上海滩,要有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我晓得了。劳工总会和家里的事情,我会亲自去处理掉。卢将军那边...莪也会看着办。”叶雨樵微微点头,拉开书桌抽屉,取出支票本,“那你打算好做什么生意,大概要多少钱?”
“爸,你这是同意了对吧?”叶洛笑了笑,费了一番口舌,效果还是有的。
“从小到大,你想要的东西,你想做的事情,我哪次没同意过?”叶雨樵咳嗽了几声,拿出钢笔,又点了点支票本,“但支持归支持,不代表我认同你的看法。”
“我晓得的。钱我会自己搞定。”叶洛摇头,拒绝了叶雨樵给的初始资金,“从你这边拿钱,到时候别人看到,会觉得我们是在把劳工总会的钱往外洗。”
“说得好像不问我拿钱,别人就不这么觉得了。”叶雨樵哈哈大笑,“你老爸我在外面的风评可不好。”
“很快他们就会知道,我是从凤鸣楼调动的资金。”叶洛也笑了起来,“这生意一说出去,没人觉得你会支持我的。”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更感兴趣了。你到底想做什么生意?就是那、那个什么投资?”叶雨樵记得他白天提过。
“对,我想从洋人那里买汽车,然后一部分留下做出租车生意,一部分脱手卖出去赚钱。”叶洛言简意赅,“目标也定好了。”
“买车?做出租车行?还脱手卖出去?”叶雨樵瞬发三连问,手上的钢笔一顿。
难怪叶洛说没人觉得他会支持这种生意。
那肯定啊!
现在国内没有任何国产汽车品牌,全国路上跑的汽车都进口自国外。
这就意味着汽车行业彻底被洋行所垄断。
汽车要从国外进口,那买卖合同,交易细则都由洋人说了算。
洋人只帮洋人。
华商想卖车,又要问洋人汽车公司买车,买好到货后,还得交给当地的汽车商业总会统一销售!
汽车商业总会的实际掌控者全是洋人!华商的车放那里卖还得交额外的佣金。
一来二去,你还赚个屁钱?
至于出租车行生意,自1920年起,上海滩确实出现了一批由华人自己创办的出租车行,但和洋人的车行比,体量小得可怜。
而且这年头,车子那么贵,打车租车的人非富即贵,有需求也是找洋行多。
就叶雨樵所知,那几家华人车行都快倒闭破产了!
小儿子想做什么不好,非要把头往死路里撞!这不是搞笑吗?
“洛洛,你想过没。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赌失败了,怎么办?”叶雨樵语气一换,严肃看他。
叶洛笑了笑:“那生意搞砸了,就只能再滚回来继承家业呗。”
“你这一手无本买卖做得好啊,好处都被你占了,坏人尽给我当了。”叶雨樵笑骂一句。
这种豪赌,如果赌输了,无疑会身败名裂,但赌赢了,也将瞬间功成名就!
不说成败,单单这份胆气,整个叶家,除了他这叶二少外,谁也没有!
就冲这点,叶雨樵还真挺期待看叶洛这笔投资的最后结果。
当然,他本人是完全不看好的。
“行吧,这事确实支持不了。凤鸣楼是你的产业,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不管。反正这生意,我看是做不成的。”
叶雨樵收起支票本,又补充了一句,
“洛洛,要是你这笔投资失败了,就按照你说的乖乖回来继承家业,一切都听我的。”
“没问题。”叶洛笑笑,只要现在家里不阻止他做生意就好,“那爸,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我能不能成呗。”
“行!赌多少?”
“嗯...我想想。那就一块大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