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男朋友，他叫方圆，我谈恋爱了。”

沈凝飞受不住了，转过身，面对母亲，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吴语失笑，她不相信，她说：“那你男朋友刚刚在和别的女孩子亲嘴。”

“我没骗您，我刚才跟曦曦说你肯定不会同意，所以让她去拦着方圆，不叫他在台上对我表白，她……应该是着急了。”

“表白？那就是说你们还没在一起？”

看着女儿眼中蒸腾的泪光和认真的眼神，吴语半信半疑。

沈凝飞摇头：“在一起了，今天是他给我的仪式感，我唱的歌也是。”

“谁允许你现在谈朋友的？”

“我喜欢他，我想和他在一起。”

“我不同意。”

吴语信了，笑容隐去，沉下脸。

沈凝飞用力地呼吸一下，慢慢吐气，没有说话，静待暴风雨。

吴语急了：“我从小培养你到大，书，书念不好，专业也被人刷下来，到最后就来了这么个破学校，你要气死我吗？

“我辛辛苦苦卖衣服挣钱养你！你知不知道多少次我为了你的事整夜睡不着！我是你妈，我会害你吗？”

巴拉巴拉巴拉。

沈凝飞习惯了，这种劈头盖脸、语速增加好多倍的骂声，她早就听习惯了。

我从小培养你到大……

辛苦挣钱养你……

整夜睡不着……

我是你妈，我会害你吗……

她已经快倒背如流。

但千日如此，沈凝飞练就了一个技能，从精神上封闭五感，听不见。

“我告诉你，毕业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回家，我已经让你爸找关系给你铺路了，进体制……谈对象我们会给你安排合适的，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沈凝飞说：“我不和他分开。”

pia！

吴语扇了女儿一下，气得直发抖。

“我说了，我不同意，跟我走，这几天我不回去了，马上元旦，我陪你考完试，你跟我一起回家！”

说完使劲儿拉着沈凝飞往外走。

沈凝飞不想走，想挣脱。

“是不是我死了你才听话？”

是不是我死了你才听话……又是这一句。

每每到这一句时，沈凝飞就知道自己离妥协不远了。

工作他们会安排，婚姻他们会安排……

工作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认为的稳定。

幸不幸福不重要，重要的是按照他们的喜好把婚结了。

沈凝飞不挣扎了，顺着她的力道往外走。

眼神瞟向舞台，舞台上，方圆推开陆曦，跑了下来。

——

跑下台，方圆先去了保温室，傻媳妇还不在？

跑到操场上，没人，四处望了望，看到刚刚走出大门的两道身影。

方圆眼神蓦地凌厉一下，那道背影……虽然相差十多年，但体态貌似变化不大。

他十分确定，那……就是他上辈子噩梦的主角。

脑子都不用拐弯，瞬间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暗叹一声，飞快往外跑。

——

小陆曦死死咬着嘴唇，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

低着头走下舞台，在地上捡起自己的外套穿上，失魂落魄地在所有人指指点点中走回保温室。

飞飞的包还在……

她拎着小包，继续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

邹安和吴庆华接完电话都急了，邹安去追方圆，吴庆华继续守在场内。

他们两个接电话的时候，看台上的夏初也接了一个电话，是父亲夏温良打来的。

挂断电话，夏初看了看体育场的大门方向，然后跟陈华说：“我不看了。”

“也行，精彩的都过去了。”

陈华耸耸肩陪着她一起从最后排的秦婉瑜身边走过。

秦婉瑜握着手机，在想要不要给刘苏打电话，纠结了好久，还是没打，但她决定去找方圆。

看台上一直在注视方圆的人不少，此时起身离席的人也不少。

好奇有之，其他心绪也有之。

么么茶的凉棚下已经空无一人。

但不管怎么说，在绝大多数人心里，方圆不是今晚的主角，顶多算是明天的八卦。

今晚的主角是沈宁飞。

最后一首歌了。

沈宁飞仍然是那一身，在灯光下璀璨又耀眼。

“征得公司同意，我把这首曲目临时做了一个变更。

“很荣幸，接下来，我将这里作为下一支全新单曲的首唱地。”

大屏幕闪黑两秒。

星光闪动，缓缓聚集，融合成五字歌名。

《漫长的告白》。

尖叫，嗷嗷尖叫。

尖叫里，前奏响起。

同时，大屏幕上的MV开始播放。

画面中，是一对儿相互追逐嬉戏的年轻男女。

……

这个世界有多甜，眷顾平凡的少年

借你的笑眼，地球转一圈

好吧一辈子晕眩

别偷听我的心愿，我想它已经灵验

等无边的黑夜输给地平线

见证孤单的终点

……

沈宁飞微微歪头，杏口轻吐。

连天大雪中，她轻轻挥舞着赤裸的手臂，笑颜如花。

没有大合唱，因为没人听过这首歌。

没有荧光棒，但大家都有手机。

或按亮屏幕，或打开手电筒，随着歌曲的节奏轻轻舞动。

——

体育场外。

街边、树旁、昏黄的路灯下。

方圆追上了沈凝飞母女。

背景音乐在响，方圆在说，已经说了两分钟了，如实回答了每个问题。

——我是孤儿，没父母

——学新闻传媒的

——我喜欢飞飞，真心的

吴语最终只有一句话：你和我女儿不合适，我不同意你们的事。

方圆挺无奈的。

第一反应是摸摸自己的脸。

前世，他知道丈母娘对自己有刻板偏见。

是那种第一眼看着就烦的人。

这很正常，方圆也有看一眼就恨不得给一板砖的对象。

但这辈子不应该啊，现在的自己还是个年轻帅小伙呢……

想了一瞬，他似乎懂了。

在吴语眼里，现在还属于早恋，这是一。

二，是这女人有超乎寻常的控制欲。

三，他是孤儿。

方圆暗叹，真心觉得国内应该完善一些教育模式。

比如性教育、爱教育和死亡教育。

因为它们分别对应的是身体完整、灵魂充沛和生命价值。

在讲究人人平等的时代，难道每个人不应该都是拥有完整生命支配权的个体么？

结果这几代人从小到大的接受的认知体系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给大家讲述这些话题。

所有人都觉得那是羞愧丑陋的，肮脏消极的。

当着面看到母亲对方圆咄咄逼人的冷漠态度，沈凝飞开始和吴语争论。

方圆却拉住她，微笑摇头。

早看到了傻媳妇脸上红红的掌印，他心疼极了。

轻轻抚了抚，他对吴语说：“阿姨，怎么样你能同意我和飞飞的事？”

沈凝飞被他热乎乎的手一碰，瞬间就崩溃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哽咽不止。

吴语冷笑：“我不可能同意，她未来的路我和他爸已经铺好了。”

方圆压着无奈平静问：“您不打算用些时间了解我么？”

“冬天能下雨么，火车站能降落飞机么？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你们都还年轻，好好努力，不要去想这些。”

说完这句，吴语瞪了沈凝飞一眼，自己走到远处站着。

方圆气笑了，他死死记着上辈子从这女人嘴里说出的那句极扎心的一句话：除了你，谁都行！

但他现在什么办法都没有，能劝沈凝飞跟她亲妈对着干？

前世不能。

这辈子……没必要。

除了不能给自己变出爸妈来，其余上辈子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唯时间尔。

沈凝飞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缘了，她怕方圆会转身就走。

一转身，可能一生都错过了。

所以她死死握住方圆的手。

“你怕她么？我不怕，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分开。”

方圆转身了，但不是走，是面对着她笑了。

听到她的这句话，方圆的心掉回了肚子里。

两世来他有多爱沈凝飞，他自己清楚，但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他不是恋爱脑，他没觉得沈凝飞是个完美的女人。

她是个正常人，是个普通人，她身上不只有优点，也有缺点。

前世的她一直处在向往自由和无力挣脱枷锁的焦虑状态。

这个年纪的她能说出这么坚定的话来，说明他对傻媳妇这阵子的价值观影响很到位。

怕？

以前怕。

怕你妈妈的天价彩礼，怕喝酒喝不过你内蒙的老爸；

怕游戏带不飞你表弟，怕你那几个闺蜜觉得我们不合适；

怕你姥姥姥爷说我配不上你，最怕的是以后在你身边的男孩子不是我。

但现在，我怕个屁？？

簌簌落雪中，天际响着沈宁飞的歌声。

……

我们还有好多好多年

将未完的预言都实现

…

我不管他们说多少至理名言

我除了你没有第二志愿

就用这青春的手验算永远的远

……

方圆偷偷送她个wink，压低了声音说：“听见了么？我除了你，没有第二志愿。”

沈凝飞落着泪连连点头。

方圆继续降低声音问：“敢不敢搞一阵子地下情？”

沈凝飞也继续流着眼泪点头。

这一幕，好多人在远处看着。

同时，几个人也陪着沈凝飞在哭。

大门口，刘苏在无声的哭。

手里的礼品袋轻轻颤抖。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她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坏家伙，她幻想过无数次两人在雪夜灯下一起相拥的场景。

圣诞……上个圣诞夜，他不是还在的么，为什么现在就不见了呢？

在燕京的上百个日夜，她好想好想问他：愿不愿意每年都要大苹果呀，坏家伙？

上百个日夜，刘苏都想来找他。

但她怕，因为现在不是那时。

那时她敢和坏家伙闹，敢不理坏家伙，敢阴阳怪气欺负坏家伙……

那时是课堂，她知道明天还能相见。

现在不一样了……

她变得小心翼翼，她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勇敢，她怕的就是见到这一幕。

她怕别人先自己一步，所以下定决心圣诞来找他。

来之前，她无数次在心里给自己找铺垫，em，没关系，就算失败，也要去看看自己到底距离终点有多远。

现在她知道了，自己距离终点有十五米，或者是刚刚距离舞台的三十米。

她知道了，或许自己永远都收不到坏家伙的玫瑰花了。

可他明明回复自己说“可以”的呀。

刘苏反反复复在回忆里翻找坏家伙爱她的证据，但找不到了。

又或许找到了，但是过期了，都不作数了。

沈宁飞的歌声仍在上空盘旋。

……

锁在日记手写的思念

你发足狂奔赶来拥抱我的长街

…

我明白总有些遗憾无法幸免

只求这场告白不算荒年

感谢你说你很乐意去揭开一切悬念

滴答滴答我们的遇见

滴答滴答我们就永远

……

秦婉瑜红着眼圈挽住刘苏的胳膊。

刘苏在嘴里暗暗咬着舌尖，她不想哭，但控制不住。

她觉得自己早已变成天空下落的一团雪绒花，义无反顾地朝坏家伙的肩膀上下落。

可落至半空，突然出现一个为他撑伞的人。

为什么呀，明明是自己先喜欢坏家伙的。

是不是今年暑假那晚的月亮再亮一点就好了？

那样她就能看清当时闪烁在坏家伙眼里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

她好想走过去问一下答案，却一步都迈不出。

爸爸不拦着，妈妈不拦着，完全自由的小刘苏从没觉得孤独。

可是……

坏家伙、坏家伙，为什么呀？

别人喜欢你，我可以抢，可你喜欢别人，让我怎么抢呀……

坏家伙，你知道么？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好希望回到高一刚遇见你的时候呀。

那时，我连你叫什么都不感兴趣。

——

距离刘苏和秦婉瑜数米之外，另一个方向的雪幕里，安洛和孟静怡站在一起。

谁也没说话，谁也没离开。

她们似乎都知道，没资格吃的醋，最酸。

而两只绒绒的小兔耳朵就在她们身后不远处，静静伫立。

——

远处路上，引擎轰鸣，车灯闪烁。

阿斯顿马丁穿过密密绵绵的大雪，当头驶来。

方圆霎时一愣，皱起眉头。

马丁开到体育场门口停下，后面紧随而来一辆G550和四辆S400。

再后面是沃尔沃和三辆GL8。

引擎未熄，车门打开。

陈婉和蓝雨从马丁里下来。

李木子和两个保镖从大G上下来。

李理、楚楚、刘菁菁，从第一辆S400里下来，邵小迪在驾驶位下车，扶着车顶，没动。

第二辆S400里走下秦刚。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女儿和刘苏，现在他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秦婉瑜，但眼下实在顾不上了。

想着俩人在一起，也不会出啥事，等忙完这边再说不迟。

第三辆是宋超时。

第四辆是柯绍。

GL8里下来一众安保，站在四周。

大家都看到了方圆，没人走过来。

《漫长的告白》进入尾声高潮，沈宁飞的声音未断。

——砰砰！

——砰砰砰！

体育场另一端，漫天烟花升起、炸裂。

整个天空五颜六色。

所有人的脸上色彩斑斓。

场内喊声震天。

方圆见到这一幕，知道出事了。

这时顾不得其他，他朝早就等在远处抽烟的邹安招了招手。

邹安小跑过来，看了一眼沈凝飞，然后附耳对着方圆说了几句话。

方圆闭上眼睛，三秒后睁开。

先问的是：“李响和梓涵呢？”

邹安说：“在蜀都，很安全。”

第二个问题是：“几家媒体？”

邹安说：“国外7家，国内……下午五点先发布的是腾迅，半个小时前，基本都报道了。”

方圆点点头。

全程，沈凝飞就站在一旁，愣住了。

远处的其他人也愣住了，只有刘苏还在掉眼泪，她控制不住。

方圆对沈凝飞笑笑：“好好陪阿姨几天，我会忙几天，记住了哦，我们说好的，要搞地下恋情。”

沈凝飞木木点头。

朝陈婉众人走了几步，方圆又突然回身。

走回沈凝飞身边，他又问：“媳妇，你今晚唱完歌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眼角挂泪，嘴角却牵起笑容，她歪歪头，开了口。

“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我希望……一直是你，二十岁喜欢你，八十岁也是。”

方圆呲牙道：“交给我。”

转身离开，路过沈母面前的时候，方圆对她笑着说：“阿姨，相信我，火车站能等来飞机的，不管怎么样，别动手了。”

烟花绚烂，吴语面上色彩缤纷。

在所有围观的人眼中，方圆朝陈婉走去。

两人错身而过，相视一眼。

方圆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

肩胛骨一阵麻痒，似乎要长出一只翅膀。

而另一只，在陈婉背后。

擦肩的那一刹，遮天盖地的巨翅扇动。

配合着各处乱飞的小蝴蝶一起卷起飓风，吹乱了无数人的命途。

…

邹安给方圆打开一辆S400的车门，他径直上了车。

陈婉却朝沈凝飞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风姿绰约。

陈婉帮沈凝飞拂掉头顶的落雪。

“如果一个阅历很多的男人依然愿意在你面前像个孩子，想着给你撑伞，那一定是你生命中最好的礼物。

“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他，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到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可真当你走过他的路时，你会发现连路过都很难过。”

吴语急急跑过来，冲有些眼熟的陈婉问：“你是谁？你和我女儿说什么？”

陈婉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侧头对沈凝飞笑了笑，转身离开。

车队驶离，所有人依然静立当场。

体育场外侧的雨搭下，陈华笑望着夏初，开口问：“你早知道他的身份？”

夏初紧紧外套，终于收起脸上的笑容，耸耸肩说：“我运气不错。”

——

秦婉瑜说：“别难过了，他没看到你的，我们先去酒店，明天再找他，好不好？”

刘苏不发一言。

人对蝉说：再相逢，要待来年。

蝉对人说：再相逢，要待来生。

此刻的刘苏心里知道，自己最好的感情已是日昃之离。

好久之前的自己，曾经捡到了一束炙热的光，却没握住。

现在黑夜来临，那束光回归了太阳。

自己不是太阳，只是有幸被那束光照在身上片刻。

用力地挪动脚步，站在风雪里好久好久的小刘苏，决定转身了。

——

大门内，515其他五个人在里面躲雪卖呆。

相视一眼，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只看到一直面无表情站在一旁的陆曦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到沈凝飞身边，颤抖着小手递过包包。

“飞飞，我……对不起。”

沈凝飞轻轻摇头。

陆曦看了看沈母，垂下头，失魂落魄地往寝室走。

走到半路，沈凝飞班级的体委徐彬从后面追了上来。

他拦住陆曦，有些严肃地问：“你和沈凝飞关系那么好，为什么要抢她男朋友？”

陆曦全身都颤抖起来，忍不住的那种。

抿着嘴唇，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抬头看了看，像茫茫雪影背后黑漆漆的夜空直接住进了身体里面，即便路灯很亮，她也觉得压抑。

抿着嘴唇不说话，绕过徐彬，继续往寝室走。

不知道是不是跳舞时冻着了，小陆曦感觉肚子好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