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
此时距离黄河决堤已经过去十余日。
随着黄河水漫灌,中牟、兰阳、陈留、朱仙镇、杞县、仪封,乃至通许的大部分地区,也都成了一片泽国。
洪水泛滥区与沙河、涡水、小黄河连成一片,最远处已漫至扶沟、太康附近。
相较于历史上今年秋季(大概九月中旬)黄河在秋汛之时决堤,这一次在四月上旬的黄河决堤其实颇为“温柔”了。
历史上,黄河在秋汛时决堤,洪水凶猛,致使开封东南六七百里尽成水乡!
有人从开封去往固始,六七日不见人烟,只有遍地荒草、野狼野狗成群结队,绝人迹者三年!
同样,历史上闯军从五月围攻开封至九月洪水爆发,长达四个月。
围城至八月时城中便有不少人饿死,物价彻底失控——米百两一斗,青菜千钱一斤。牛、马、骡、驴、狗等牲畜,皆被捕食。
官府、明军则直接搜剿富户藏粮,以针刺拷掠之法逼问,尽取其粮。最后则扩大至普通民户家,使得事情彻底失控。
再后来,为了节省城中粮食,明军甚至将城中妇女老弱驱逐出城,任其自生自灭。
到了八月底,开封城中能吃的几乎都被吃完,平民开始以牛皮、药材、水草、树皮、茶叶、苔藓、水虫、粪蛆、胶泥为食。
到了九月初,相关记载只有三个字:人相食!
其时有文章对开封城的景象如此记载:白骨山积,断发满地,路绝行人,神号鬼哭,无日为昏。间有一二人,枯形垢面如鬼魅,栖墙下,敲人骨吸髓!
可以说,即便没有九月中旬的这场大洪水,开封城的几十万百姓最终也活不下多少人。
而在这一时空,因为种种变化,闯军在二月下旬开始围攻开封,到四月初,也才围攻一個多月而已。
开封城不论是官府、士绅、明军、百姓,都还保留着不少元气。
再加上这次黄河决堤,洪水远不如秋汛时那么大,除了开封城受到些许洪水冲击,其他地方基本都是被洪水漫灌过去的。
这种情况下,很多百姓都有机会自救,或者说暂时保住性命。
秀才张锟一家便是靠全家努力加上一些运气活到现在的。
从黄河决堤到洪水浸灌城中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趁着这段时间,张锟带着父母、妻子、儿子,将家中粮食等能吃的最先搬上商铺二层阁楼。
他家几代前也曾富裕过,祖辈在城外置办了几十亩田地,在城中置办了三间铺子。可惜传到他父亲手中,便只剩一间位置不甚好的铺子了。
亏得开封乃大城,商贸繁华,这铺子所赚取的利润才能够一家人吃喝,还能供他读书,娶妻生子。
可惜他读书天赋实在一般,连考几次都没中举。前两年父亲一场大病,身体大不如前,他便绝了科考的心思,接掌家中铺子。
这铺子和一家人住所连在一起——前面是带二层阁楼的临街小商铺,后面则是一普通小院。
洪水灌城,张锟最先想到的就是先到高处避灾。
想要在洪水之后活下来,仅有粮食还不够,于是张锟接着又将家中柴火以及能当柴火的,也搬上阁楼。
当时他妻子邓氏提醒道:“还有水!听说洪水不干净,喝了是要得病的!”
于是张锟又存了一些水。
至于说家中的贵重物品,如银钱、首饰之类的,因为数量极少,反倒是捎带手就送上阁楼了。
之后张锟便难以做到更多,因为城中水位上涨得挺快。就在他们搬运东西的这一会儿,便已经淹到他家这边了——须知,他家因为位置相对偏僻,反而是城中地势稍高些的地方。
那些处于低洼地的房屋,很可能在洪水灌入城中没多大会儿,就被淹没了大半。
接下来的日子,对张锟一家人,乃至对整个开封城的人来讲,都是煎熬。
起初几日还好,城里能逃的都逃了,没逃的也困在各自家中。
但几日后,便有人来向张锟家借米面、借柴火。因为都是认识的人,张锟开始不好意思拒绝,多少借了点。
眼见着自家粮食、柴火越来越少,却仍有人来借粮,他终究是狠下心来拒绝。
中间还有匪徒想要来打劫,幸亏张锟早就跟周边几个邻居商量好,互相帮助,这才将匪徒吓退。
再之后,张锟的父亲、母亲、儿子相继患病。
他不得不用一扇门板改造的简陋木筏,到附近的药店求药。最终虽然求到了几服药,但家中存粮等也花费不少。
如今开封城遭洪水漫灌十余日,眼见水位仍在一楼顶部,张锟一家却因为粮食见底,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他父亲张硕原本吃了一服药病情略微好转,如今却因饥饿再次病倒。
于是将他叫到身边,低声嘱咐道:“把之前那个木筏做大点,带着邓氏、小宝和剩余的粮食逃命去吧。”
张锟听了这话十分难受,道:“这怎么可以?儿子走了,您和母亲怎么办?丢下父母不管,儿子岂非不孝?”
“臭小子,读书读傻了?”张硕提声喝骂,“你若陪我们一起死在这里,让俺们老张家断了根,才是最大的不孝!”
张锟双目通红,泪流满面,难以抉择。
父母将他养大,供他读书,为他娶妻生子,大难临头他若抛弃父母逃走偷生,他怕是这辈子都良心难安。
可是,若陪着父母留在这里,他死也就罢了,小宝才五岁,又那么聪明伶俐,也许将来能考中举人,难道也该要跟着他死在这里吗?
幼童何辜!
一番纠结后,张锟开始发了疯的设法把之前的木筏扩大,甚至开始寻机谋取更多粮食。
可是如今仍被困在城中的百姓,大多数存粮都耗尽了。便是仍有些粮食的,也都死死隐瞒,不敢让他人知道。
这种情况,别说张锟此前只是一书生、一小商铺主,便是积年贼匪也未必能找到粮食。
一连两日徒劳无功,张锟甚至还受了点小伤。
而他的父母则开始绝食,以此逼迫他尽快带着妻子、儿子离开。
这时,旁边杂货铺的赵二郎却已经带着儿子上了一艘简易木筏,准备离开了。
赵二郎也三十来岁,儿子却已经十来岁了,母亲早死,妻子也在前年病逝,如今只剩老父一人。
他老父亲同样病饿得难以行动,准备待在自家房顶等死。
或许是为了找个伴,路上互相帮助,赵二郎在旁劝道:“张秀才,别犹豫了,早些走吧。听说官老爷们早都乘船跑了。
闯军的人之前潜入城中张贴大字报,把闯王说的千般好,可如今却连半个闯军的影子也见不到。
俺们再待在城中,粮食只会越吃越少,人越来越没力气,最后想逃也逃不动了。”
听见赵二郎这话,张锟不禁从自家阁楼屋顶站起来,举目四望。
只见入目所及,城中所有街巷皆为浑浊的黄河水所淹没,房屋也大多淹没了一层以上,有些位于低洼处的,甚至连二层、三层都淹了(开封附近黄河乃地上河)。
昔日的街道变成了河道,却难见一艘船只,至多偶尔有一艘仿佛随时要沉没的木筏艰难划过。
一些房屋顶上似乎有人躺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四月的天,阳光正好,暖风微拂。
可张锟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甚至有种身处地狱感觉。
‘难道真要抛弃父母,带着妻儿逃生?可即便如此,也是前途未卜啊。’
就在张锟心中无比悲观时,隐约瞧见他家附近南边城墙上似乎翻进来了一些人。
这些人越来越多,似乎还弄了不少船只进来!
张锟以为是他饿得眼花了,赶紧擦了擦眼睛,细看。
同时招呼:“赵二哥,你快看南边!”
“南边?”赵二郎疑惑地看过去,他眼神要比张锟好点,立即发出了惊喜的呼叫声,“官军!好像是官军回来了!”
张锟擦了擦眼睛,发现之前并非眼花,确实有不少人带着船只翻越城墙进城。
并且看样子,好像是军队。
赵二郎眼神比他好,说是官军,多半没错。
至于说明军纪律奇差,百姓害怕官军甚于贼匪,对于此时的张锟等人来说都不紧要。
一则,他们是开封市民,之前对官军纪律奇差之事大多只有耳闻,很少亲身经历过。
二则,便是官军要抢掠,他们现在又有什么好抢的呢?
只要这些官军愿意带他们逃出去,什么都好说!
想到这里,张锟当即下到阁楼中,满脸欢喜地对父母及妻儿道:“官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真的?”邓氏听了也是满脸欢喜。
小宝也高兴得拍掌。
他母亲想说什么,才站起来,却晕了过去。
张锟赶紧过去看,这才发现,父亲张硕已昏迷多时,母亲则多半是饿昏迷的。
“快!煮粥!”
张锟估计官军要好一会儿才会到这边,也不着急,先招呼妻子煮粥,看能不能让父母喝上粥醒过来。
粥煮上了,熟也需要时间,张锟便又到阁楼顶上观望。
赵二郎也在眺望南边,这时却有些迟疑和紧张地道:“张秀才,事情不妙啊,我瞧着进城的那些好像不是官军。”
“不是官军?难不成是闯军?”
张锟眯着眼睛眺望,可一时根本看不清那些人的装束细节,只能隐约看见其着装多是灰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