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之前,每日的第二次施粥开始了。
赵振文带着一家人加入了排队领粥的队伍。
这排队领粥的规矩自是司空见惯,但对上千人赈济,能维持好秩序,在赵振文看来却颇为难得了。
赵振文观察了一阵子,觉得不仅是灾民们敬刘大善人,更因为刘大善人的护卫们一个个看着都十分精壮,隐约带着一股慑人的气势。
赵振文年轻时曾有幸见识过边军行伍,发现比之这刘大善人的护卫竟明显不如。
这更让他暗暗惊奇了。
"这刘大善人恐怕不是正经的海商,而是纵横海上的大海寇吧?"
青州也有地方滨海,赵振文听说过不少海寇的传说,但诸城一带偏向内地,倒是未曾被海寇肆虐过。
他虽是读书人,却并不迂腐。
自不会因为怀疑刘大善人乃大海寇,就不领他的赈济,甚至是向官府告发。
在他看来,即便刘大善人真是海寇,此时所行也是活人性命之事,要比青州、莱州许多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豪强地主强多了。
赵家人排了好一会儿队,还没排到,赵振文的大女儿赵兰就顶不住了,晕倒过去。
“有人饿晕了!”
看到的灾民惊呼。
赵振文、赵陈氏等也一时慌乱。
“兰儿?”
“兰儿,快醒醒!”
“来人啊,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女儿!”
慌乱之中,赵陈氏胡乱地向周围人求助。
同为灾民,其他人纵然同情,也没有办法。
好在这时几个精壮的汉子赶了过来。
“都别乱,该排队的继续排队,无故扰乱秩序的将被驱逐队列,不得领粥!”
为首汉子一番喝斥,顿时让刚乱起来的这段队伍恢复了秩序。
只有赵家人继续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那为首的汉子过来道:“你们家几人?出一个人跟我带着姑娘去看病,剩余的人可继续领粥。”
赵振文见妻子已乱了方寸,便道:“你带着坚儿、慧儿继续排队领粥,我跟着去看看。”
赵陈氏虽然担心,也只能点头。
赵振文想抱起女儿,却发现饿得太狠,根本使不上力气。
那为首的汉子道:“人命关天,还是我来吧。”
说完抱起了赵兰,往不远处的一片帐篷走去。
赵兰已经十五岁,都已经与人议亲了,只可惜其未婚夫一家在今年相继饿死,他们家也被迫逃难,这婚事自然就没了。
但一个大姑娘,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让个男青年抱着,赵振文作为父亲,又是读书人,多少觉得有些难看。
但他并不怪那青年汉子,反而觉得他说得对,人命关天,哪儿能计较太多?
先救女儿性命要紧。
他踉蹡着跟着几人来到了帐篷区。
发现这些帐篷都搭建的很简单,但却干净、整齐,从外面就能看到里面——里面大多都是躺着灾民,似乎都是如赵兰般的病人。
几人来到了一个大帐篷中。
里面有位大夫和几个学徒正在忙碌。
瞧见赵振文等进来,立马招呼学徒去帮忙。
让赵振文意外的是,有三个学徒竟然是年轻女子——虽然好奇这大夫怎么会收女徒弟,但女儿交给三个女子护侍,到底比交给男子让他更舒心点。
大夫看了看赵兰的脸色,又把了脉,便道:“是饿晕了,去弄碗加糖的米汤喂她便是。”
这里遇到饿晕的()
病人明显不少,专门备有米汤。
一名女学徒很快拿来一碗米汤,一勺一勺的喂赵兰。
赵振文略微放心的同时,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却是也有昏迷之势。
大夫问:“你是这姑娘的什么人?”
“我是她父亲。”
大夫点点头,又让学徒去拿了一碗粥给赵振文。
一碗稀粥下肚,虽然离吃饱还远,但赵振文总算是缓过劲儿来,不再头晕眼黑。
于是向一众人躬身行礼,“多谢各位的救命之恩!”
大夫笑道:“我们都是奉家主之命行事,阁下要谢,就谢我们老爷吧。”
赵振文又道:“刘大善人自然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此时赵振文对这些人已经颇为信任,便道:“我女儿赵兰就先麻烦大夫和几位女医照顾了,我想去看看我妻子。”
“无妨,你去便是。”
赵振文过去,发现妻子和儿子、小女儿已经领了一碗粥,在吃了。
领的粥确实要比大夫那边的粥稠一些。
赵陈氏道:“我们本想给你带领一碗,可他们不让,非得是本人当面才肯施粥,还必须登记。”
说着,将吃剩下半碗的粥递过来。
赵振文虽然没吃饱,却也心疼妻子逃荒这段时间吃得最少,便推拒道:“我在大夫那儿吃过了,你吃吧。不行的话,我还可以再领。”
赵陈氏迟疑。
虽然只是半碗粥,但在这饥荒年代,可是关乎性命的事。
赵振文却已经去找维持秩序的刘家护卫说明情况,想继续排队领粥。
那护卫听了笑道:“你这读书人倒是老实,按咱们老爷定的规矩,你确实可以继续领粥,却得到后面去排队。”
“诶!”
这对赵振文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他当即去排队了。
临到他登记的时候,他又特意说明情况,让那登记之人,将他跟家人都登记在一起。
吃过饭后,赵家人在刘家护卫队的引导下,来到一片还算干净的空地上。
“咱家老爷虽然怜悯诸位,却也一时弄不到那么多帐篷,诸位若是没携带营帐之物,晚上便只能在此露天歇息了。”
赵振文道:“我们带了搭帐篷的,可以自己来。”
赵家到底有几十亩田地,积攒了些家底,纵然被迫逃荒,准备也比真正的贫民充足些。
护卫闻言道:“那便好——若有人欺压你们,尽管来寻我们,我们会主持公道。”
“多谢了。”
待这护卫走后,儿子赵坚也忍不住道:“这刘老爷可真是大善人,他们家护卫看着人高马大的,却待我们挺和善。”
赵陈氏点头,“确实如此。”
赵振文则想的更长远些,叹道:“刘老爷却是善人,却不知此番赈济能持续多久。眼下这胶西城外灾民越聚越多,他便是有万贯家财,恐怕也难以长久支撑下去啊。”
“我们这些人要想得活,还是得看朝廷什么时候体察灾情,派钦差下来赈济。”
赵坚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郎,虽受家学影响,从小读书,可从记事起,对大楚朝廷、官府就没好印象。
此时闻言不禁愤愤道:“朝廷?儿子觉得,期待朝廷赈灾,倒不如期待那刘老爷家资有个十万贯、百万贯呢!”
赵振文听出儿子对大楚朝廷的恨意,想要教训两句,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因为他心里其实也对大楚朝廷、对嘉华皇帝失望透顶了···
次日。
赵振文一家人正等着每日的()
第一次施粥,便见一个精明的中年人带着一伙随从来到了难民营地。
其中一个大嗓门的随从吆喝道:“我们是任老爷的家仆,老爷怜悯各位山东同乡遭灾,特让我等来挑选些仆人。”
“只要年龄在十六岁以下,模样周正,五体健全的,不论男女,都可以来找我。”
“最少给三斗粮食,听好了,是三斗,可不再是一斗。”
“另外,成了我们任家的奴婢,以后就不会饿肚子,甚至隔几日就有肉吃。”
“若不信,尔等看我们脸色、身材便知道了——哪个不是红光满面,哪个不是身强力壮?”
听到这任老爷家仆的吆喝,一时间还真有些人动心了。
很多穷人家好几个孩子,即便不是灾荒年间,都很难填饱肚子。
如今碰到灾荒,饿死几个都是正常。
虽然眼下刘升在胶西赈济,但这些灾民也不知道他能赈济到什么时候。
而且每日两碗粥,也只能保证这些百姓暂时不饿死而已。
眼下将要入秋,即便灾情缓解,回乡种植,也得等明年才能有收获。
正如赵振文所想,灾民们要想得救,似乎只有靠大楚朝廷赈济了。
可朝廷、官府赈济迟迟不来,在过去十几年百姓们也早已对大楚朝廷失去信心,自然要未雨绸缪,提前找活路。
况且,给大户做奴婢对于贫苦百姓来讲,不说算是鲤鱼跃龙门吧,也算是一种机遇了,平日里都难碰到这种事呢。
毕竟大户招收奴婢是需要门槛的。
如今这任家老爷是因怜悯灾民才多收奴婢,机会属实难得。
想着这些,少数灾民不再犹豫,向那任家人聚拢过去。
那任家的管事,见不少人过来,其中不少都是牵着小女孩的,不禁满脸笑容。
小女孩好啊,小女孩值钱。
不过若能有模样俊俏的小男孩,那就更值钱了。
他当即高声道:“诸位乡亲,若有漂亮的小女孩,可给粮五斗,若有俊俏的小男孩,可给粮八斗!”
听到这话,原本还有点犹豫的灾民,也心动了。
于是聚集过来的人更多。
任家管事正高兴地挑着人时,一队刘家护卫过来了。
为首的护卫队长道:“诸位,这任家虽是胶西大户,却素与人贩子勾结,专门贩卖人口给南边的青楼妓院。”
“什么收为任家奴婢,都是骗人的,诸位若要卖儿卖女,可得想清楚了!”
护卫队长说完,暗暗叹口气。
话他也只能说到这种程度。
因为这年景,对很多贫苦人家来说,卖儿卖女也是一种活路——没粮食吃,总不能一家人抱在一起饿死吧?
因此,刘升早就传下来话,他们可以告知百姓胶西大崋买卖人口的真相,但不能强行阻拦灾民卖儿卖女。
果然,护卫队长这番话说完,聚拢过来的灾民虽然一阵骚动,可最终散去的却并没有他太多,仍有不少人留下。
可任家管事见人少了近半,仍恨上了这些刘家护卫,以及那海商刘升。
他故作厉色的喝道:“你们刘家真是不知好歹,来到了我们胶西搅弄风雨不说,还污蔑我们任家清白?”
“说什么海商,我看你们都是海寇吧?信不信我这就去县衙报官,让知县老爷把你们都抓起来?!”
那护卫闻言冷笑,将腰间钢刀拔出一节,露出森冷刀光,道:“报官抓我们?你尽管试试!”
护卫说这话时,露出的杀气让人家管事不禁头一缩,不敢再多言了。
()
随后,他匆匆挑了几个模样还不错的男孩儿、女孩儿买下,便带着一伙随从回城了。
回到任家大宅,这管事找到任家老爷任天行,添油加醋的将在城外遭遇之事说了。
最后更是抹着眼泪道:“老爷,我们这些当仆从的受那刘家护卫欺辱倒无所谓,关键是他一外来户,竟然丝毫不把您放在眼里。”
“回头这事儿传开了,让胶西其他大户怎么看?还有那些泥腿子,怕不是都会暗地里笑话,不再敬畏您老啊!”
任老爷年轻时喜欢四处浪荡,结交了不少绿林草莽,可惜没走正道,最后与人贩子勾结上了,成了半黑不白的地方大佬。
这十来年,胶州的人口买卖任家参了一股,已成为任家主要钱财来源。
任天行本想趁此次大旱机会,多买卖些人口,兼并些土地,扩大家产。
结果却冒出来个海商刘升,在城外施粥赈济,坏了他的好事。
他如今年纪大了,做事不像往年那么狠辣,再加上这刘升带了不少护卫,他便懒得与之冲突,只当倒霉,让这管事“加价”收购人口。
没先到他都让步了,这刘升的人竟还来坏事,当真是不知好歹。
想起这几日得到的消息,任天行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道:“放心,这姓刘的蹦跶不了几日——如今城外难民越来越多,凭他先前买的那批粮食,支撑不下去的。”
“到时候他再想在城里"低价"买粮,就不可能了。那时,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办。”
“另外,他在胶西弄出这么大阵仗,却迟迟不去衙门拜访知县,宴知县早对他有想法了。”
管事听了这些话,眼珠子一转,道:“老爷,这等着姓刘的粮食耗完终究太慢啊。既然宴知县对姓刘的有想法,我们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呢?”
“依我看,这姓刘的那些护卫,个个凶神恶煞的,不仅带刀,似乎还藏了些短铳,十有八九就是海寇,而非什么海商。”
任天行道:“这年头,海商和海寇有多大区别吗?”
“那老爷的意思是?”
任天行微微眯眼道,“正因为他可能是海寇,我们才让他三分。不过如今胶西记恨他的大户可不止我们任家,而是十好几家。”
“眼下,我们还需耐心探一探他的底细,等对这刘升多了解些,晏知县那儿也做好了准备,自会动手,用不着你操心。”
管事听了顿时竖起大拇指,赞道:“还是老爷们思虑周全啊。”
这时,一个门房跑进来道:“老爷,晏知县送来请柬,请您过去一趟。”
说完,递上请柬。
任天行接过来看了,却见晏知县用的是“商议防备海寇之事”为由,召集胶西县城所有大户议事。
于是他不禁露出笑容,道:“晏知县的动作倒是比我预料中更快——也是,那刘升入城购买粮食等物资时,出手豪绰大方,显然身家不菲,又露出这么大个把柄,晏知县怕是都已馋坏了。”
随后起身道:“备轿,老爷我要去县衙!”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