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茶盏?
厌胜五鬼愣住了。
阿鹏看着手中陶土,眼神乱瞟,也无措起来。
傅娇抢先一步,飞快询问那对老夫妻:“阿鹏七岁就去了瓷器坊,想必烧一只小小的茶盏不是难事吧。”
老夫妻答道:“不难,这些技艺他十岁就会了。”
如今算来,阿鹏在瓷器坊起码待了二十年。别说做个茶杯,就是做一套复杂的工艺品都不算困难。
傅娇得到满意的回答,笑眯眯看向厌胜五鬼。
人的生平可以通过移魂符箓转入脑海,但掌握的技艺却根深蒂固刻在骨子里,非一两日就能学会。
阿三当即驳斥她:“傅道友,你开什么玩笑!这穷乡僻壤哪来的窑给你烧瓷?”
阿鹏也忙道:“对啊,这里没有制作茶盏的工具。”
“哦,来的时候我看见村口就有一个旧窑,烧一只小小的茶盏不成问题。”
傅娇说完,站在门口,作了个请的手势。
厌胜五鬼骑虎难下。
五人互相看了几眼,一同望向静妃娘娘。静妃正要开口,赵玉懿立马跳了出来,“看什么看?是真是假烧个茶杯出来就行了!难道这还需要包庇吗?你们不敢去那就是做贼心虚,直接认输吧,别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看着心烦!”
赵玉懿一通话噼里啪啦跟炮仗似的。
堵得厌胜五鬼哑口无言。
就连静妃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良久的缄默,阿三站出来发话,“就依傅道友的意思,阿鹏,你去村口旧窑烧一只茶盏。”
“……好。”
阿鹏声音有气无力的。不像方才,急于证明自己声如洪钟。
村口旧窑不远。
厌胜五鬼却好像步履沉重,走得极慢。傅娇等人走在最前方,时不时停下来等待龟速的他们。
“他们不会在商量什么奸计吧?”
赵灏摸着下巴说。
傅娇眼珠子转了转,低声给赵灏嘱咐了几句。赵灏心领神会,将瓷碟掏出来,放雁姬去偷听。雁姬身上带着傅娇给的隐身符箓,厌胜五鬼即便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察觉她的存在。
雁姬飘飘忽忽地来到上空,听见厌胜五鬼正轮番教导阿鹏如何烧瓷。
“……第一步是炼泥。这个简单,用水调和泥块,去掉渣质,手揉搓半天使其水分均匀。难得是第二步拉坯,最考验人的手法,因为你要将泥团拉成茶杯的形状。茶杯你知道吧?随便作个什么款式,只要像个杯子就行。”
阿鹏明显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求助地看向阿三,“高人,我真的不会。你知我死的早,五岁便成了孤魂野鬼,我、我连字都不认识,如何又学得会烧瓷的手艺?”
阿三闻言,凶相毕露。
他狰狞地对阿鹏威胁道:“别忘了,多亏我你才能借尸还魂。若不想被那姓傅的丫头拆穿,就赶快将烧瓷的技艺记下来!”
阿鹏眼眶红红,险些被吓哭了。
“高人,我、我喜欢阳间,你千万别让她将我打回原形。我发誓会将阿鹏的父母视作我的亲生父母,我会给他们养老送终,对他们一辈子好……”
“跟我说这些没用!”
阿三大手一挥,“这一关你必须给我闯过了!否则,轮不到那姓傅的动手,我便让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阿鹏显然被吓住了。
呆呆地立在原地不敢动。
厌胜五鬼怕前面的傅娇等人看出什么,扭头丢下他就走。
阿鹏无措之时,那对年迈的夫妻跟了上来,看“儿子”这幅六神无主的模样,心疼极了,“儿啊,怎么了?”
两个老人目光慈爱。
自幼没有感受过亲情的“阿鹏”,忍不住心底泛酸,他哭道:“爹,娘,不知道是不是死过一回。我烧瓷的手艺很生涩,怕是……怕是……”
“没关系没关系。”
老夫妻将阿鹏这个壮汉揽入怀中。
喃喃道:“你能重新站起来与我们说话,我们已经很高兴了。”
几天前,还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肝肠寸断。两位老人世界一片灰暗,甚至想和儿子一起共赴黄泉。而然,今天的奇遇让他们死去的儿子复生,看着活生生的儿子,老夫妻已经高兴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像找到失而复得的珍宝,谁都不愿意弄丢。
“可是,我烧瓷烧不好,你们会不会怀疑我不是你们的亲儿子?”
阿鹏傻傻问。
悬在空中的雁姬瞪大了眼,没想到时间还有这等蠢人。他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不就是证明他是个冒牌货么?
雁姬冷笑。
抱着手臂想看阿鹏被老夫妻戳穿辱骂。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老婆子抬手帮阿鹏擦了擦红彤彤的眼睛,而那老头子更是语出惊人,他拍着阿鹏的脊背,哽咽道:“你能回来我们已经心满意足,究竟是不是从前的你,我……我和你娘都可以接受。”
他们想要自己的儿子。
深思熟虑过后,更想要一个陪伴在身边的人。
不管面前的阿鹏是不是曾经的阿鹏,他叫他们“爹娘”,要给他们养老送终,让他们十分欣慰。
老头子继续安慰他:“待会儿烧窑,你尽力就好。”
阿鹏流泪满面,用力点点头,目光澄澈:“我一定尽力。”
一阵寒风呼啦啦吹来。
阿鹏看向路边一朵摇曳的小白花,几乎被寒风吹断了茎秆。阿鹏似乎不舍,轻轻弯腰,将小白花拢在手心,待风吹过了,才放开双手。
他目光复杂。
看着那朵劫后余生的小白花,呢喃着感慨:“其实,能短暂的来阳间呼吸一下草木清香的空气,感受杨柳清风吹面而来的寒意,已是我的幸运,不敢再去奢求别的了。”
旧窑就在眼前。
不管结局如何,他会去争取。
厌胜五鬼一路磨磨蹭蹭,但这段路依旧会有走到终点的时候。
眼看快要抵达旧窑,雁姬转身飞回了瓷碟。
她将探听来的消息告诉傅娇,末了,竟主动说:“那只借尸还魂的野鬼,五岁就死了。他心思纯净,手上没有沾过血和人命。”
傅娇十分诧异,这还是雁姬头次动了恻隐之心。
她一只厉鬼也会怜悯一只游魂?
这是否说说明雁姬的情感已经在逐渐正常,她会摆脱掉厉鬼的冷漠,生长出活人的血肉。毕竟这么久了,都没有听到她整日整日要拉赵灏殉情。
傅娇心底暗暗高兴。
这对于雁姬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
想到这里,她终于把目光挪到了“阿鹏”身上。
刚刚借尸还魂,阿鹏还有些不习惯,对周围的一切都十分好奇,东张西望。
老夫妻紧紧跟随在他左右。
村里的泥土道路太过湿滑,站在左边的老头子突然脚下一个趔趄,眼看要摔倒在地,阿鹏忙不迭冲了过去充当人肉垫背,为老头子缓冲了一下。
“老头子!你没事吧!”
老妇人赶忙将人扶起。
老头子摇摇头,“多亏了儿子啊。”
“儿子,没摔着吧?”
老妇人关切问道。
阿鹏这个时候才颇为狼狈的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手臂脸颊都蹭破了,看起来极其狼狈可怜。但面对老夫妻的询问,反而傻乎乎地摸着脑袋笑,“爹,娘,谢谢你们关心我,我没事,我好得很!”
一席话让老夫妻彻底放心。
三人相视一笑,气氛欢快融洽,看起来幸福极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厌胜五鬼不合时宜地打破了他们之前的亲情氛围。阿三冷冰冰地拽过阿鹏,指着旧窑道:“记住我刚才说的步骤没有?赶紧去烧一只瓷杯!”
阿鹏脸色瞬间铁青。
他不舍地回望了一眼老夫妻,在厌胜五鬼的催促下,来到旧窑。
傅娇和赵玉懿傅如镝等人旁观。
赵灏高声道:“东西都准备妥当了,赶快做一只杯子吧。”
阿鹏看着面前的泥团,缓缓伸手。
怕他漏出马脚,阿三咬牙切齿地威胁:“动作麻利一些!”
磨磨蹭蹭迟迟疑疑,岂不是让傅娇一眼就看出有问题。
阿鹏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他声音沙哑道:“我……我这就开始。”
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旁人,他嘴里念叨着烧瓷的步骤,似乎将牢牢记在脑海,“先练泥,再拉胚、上釉、烧窑、彩绘……”
在众人的注视下,阿鹏心理压力巨大,他抓起泥团,开始练泥,一下又一下的捶捣搓揉,将泥团揉得质地均匀。紧接着,他将泥团摔掷在辘轳车的转盘中心,慢慢拉成茶杯的形状。这一步显然很困难,阿鹏手忙脚乱地转动车盘,用刀旋削,但泥坯不是厚了就是薄了,又不小心塌陷掉。
春寒料峭。
阿鹏却满头大汗。
他不得不将失败的泥胚重新塑性,反反复复了五六次。
赵玉懿在旁边看得失去耐心,大声道:“你到底会不会?在瓷器坊做工二十多年,做一只杯子都这么难?我看你就是个冒牌货!”
话音甫落,阿鹏彻底崩溃。
手中泥胚“啪”地一下摔在地上,沾染了灰尘石头,完全报废。
“这位姑娘,我儿刚刚复生,他只是动作生涩而已。”
老头子站出来替阿鹏说话。
老妇人也道:“他工序没有错,可能是不习惯这旧窑。罢了,”老妇人上前挽住阿鹏的胳膊,心疼地说:“高人,我儿刚复生,需要修养,你们想看他制作瓷杯,等他修养半个月再来吧!那时候他恢复好了,别说是烧一只瓷杯,烧一套珐琅彩绘的茶具都可以。”
被两位老人这般维护,阿鹏感动地泪眼花花。
“爹,娘……”
烧瓷失败。
他根本不敢去看阿三可怖的神情。
人家可以把他从荒郊野岭抓来借尸还魂,就能把他打得魂飞魄散。
但在魂飞魄散之前,能遇到这对好心的夫妻,让他唤一声“爹娘”,是他修来的福分。
傅娇看着这一幕,心底颇不是滋味。
恰时,静妃皱了皱眉,上前道:“也不必半个月了。我看他杯子塑得形状不错,若不是被昭福打扰,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做好了。”她伸手,精致尖锐地护甲轻轻撩过耳畔的发丝,直接道:“死而复生的法术大家有目共睹,不管怎么说,这死人的确活生生的从棺材里站了起来。这一局,阿三胜。”
“母妃!”
赵玉懿不满,她跺脚道:“阿鹏根本就不是以前的阿鹏!是阿三随便找游魂冒充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
静妃横眉冷对,朝她厉声呵斥,“事实摆在眼前。阿鹏对自己生平了如指掌,人家父母都不怀疑,你又有什么资格大呼小叫?”
“可是那阿鹏他根本就不会做瓷杯。”
“人家还没有恢复好。大病之后还要静养呢,更何况是死而复生?”静妃挑起柳叶眉,冷冷看向傅娇,音色冷冽如寒冰,“傅道友,你说对不对?”
厌胜五鬼在旁默不作声。
傅娇环目四顾,又看了眼和老夫妻紧紧交握双手的“阿鹏”。
她内心喟叹了一下,缓缓颔首:“静妃娘娘说的对,这一局,我甘拜下风。”
赵灏和赵玉懿同时不解抬头,“傅娇!你……”
傅娇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她上前半步,朝厌胜五鬼抱拳行了行礼,笑道:“原来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法术,这次是我长见识了。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输的心服口服。”
阿大阿二在傅娇面前折损的面子可算找回来了。
两人鼻孔冲得比天都高。
傅娇不再纠缠“借尸还魂”,阿三心头十分疑惑。但不管怎样,对方能认输,就值得高兴。
阿三微微笑说:“承让了傅道友。”
“不不不,是你太厉害。以后还有谁亲人死了,大可让您去施展起死回生,这可是功德一件哇!”
阿三听到“功德”二字,嘴角笑容僵硬。
他心里门清,借尸还魂是逆天而为的邪术,不仅没有功德,还要损耗他的阳寿,极其不划算。
面前少女自愿认输,笑容明媚灿烂,像清晨艳阳。
可阿三看在眼里,怎么都觉得膈应。
厌胜四鬼沉浸在获胜的喜悦中,没有注意到阿三的心不在焉。
他们好不容易扳回一局,下一局,必然还得胜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