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一座偏远城市的祭司一如往常地统计账目,交流阴谋,或者享受不可告人的欢愉。他们没有上供足够的财宝,失去了本安插在首都的眼目,很久以后,他们会为此后悔不迭。
在祭司除非收税与征兵外厌恶踏足的村庄,一位在地里劳作的农民直起腰身擦拭额前的汗水,惊愕地发现一大一小的流星滑过天空,相继重重坠落在不远处的荒地中。
巨大的轰鸣和震动让这个干瘦的男人缩了缩肩膀,匆忙比划手势念叨着几个神的名字祈祷着保佑,他的动作牵扯了酸痛的肌肉,意识到今天的活还没忙完。
如果保证他在上缴祭司们要求的数目后剩余的粮食还能养活一家人,他必须得劳动够一个夸张的数字——一个只有麻木才能自我保护的时长。
于是他把关于天灾和神灵的幻象抛之脑后,继续低下头用茧子粗厚的手把着锄头一下一下犁地。开始做一些天马行空的幻想,人总得有个盼头,不然怎么活呢?
运气好的话,他也许能余下点口粮,再紧巴出一笔贿赂税官的钱,免得被拉去参加什么“圣战”。
农夫不知道“圣战”的原因,也许那些总是终日不停地辩论和互相攻打的祭司也不知道。哪怕是最出色的学者也说不清这些起因经过和结果。
但他知道无论死多少壮丁,最后赢的是谁,科尔基斯依旧会如此。农夫依旧是农夫,祭司依旧是祭司。
而如果他前往撞击地点,又具备一些在祭司收藏的最晦涩的历史书上——如果它们侥幸没有被焚烧的话——才书写的知识,他会发现那破破烂烂,满是撞角且描绘着狰狞鬼脸的钢铁巨兽正是一条战舰。
或者说曾经是一条护卫舰,现在她只剩下小半截船头倒插进黄沙,高高翘起的船首冲向天空,铭刻了一行高哥特语——暮星号。自然,他也不会知道此时战舰内部乱成一团的景象。
“福格瑞姆,如果灵族的毒药已经猛烈到毒害你的灵智,我不介意帮你解脱肉身之苦。”
此起彼伏的报警声响彻整座舰桥。一只陶钢手套从扭曲的金属堆中伸出来,然后探出午夜领主显眼的头盔,只是被第八军团喜爱的蝠翼装饰只剩下一边完整,另一边晃晃悠悠垂在脑袋边。
他的语法还能保持礼貌,但夹杂的诺斯特拉莫语和提高的声调无疑表示出心情。“看在他妈神圣泰拉的份上,拉我一把!”
“哦亲爱的对不起我想一定是沉思者在亚空间中出了什么问题。”一個身影灵巧地跃来,躲过一路上冒着火花的设备和泄露的机油,莫名透出某种艺术感来。
在一些场合,这张脸会引发恐惧、忏悔和灭绝令。但此时此刻,他不过是一个有些许令人难忘的白发巨人罢了。
他单膝跪地,撕扯开阿斯塔特周身变形的钢铁,仿佛那不过是稍厚的瓦楞纸一般。
他的身躯将伟岸与纤细完美糅合,紫色双眼闪烁着欢快的光芒。“我不得不向你遗憾地说明,异形低劣的毒药除了口味外别无可取之处。”
“我确实深感遗憾。”午夜领主咕哝。
“我就是这艘船的沉思者。”一个阴恻恻的女声从高处传来,她的红袍和几条附肢一同垂下,有两根威胁般在两人身边晃来晃去。“她唯一的故障是没有把你们两个从气密门扔出去。”
被称为福格瑞姆的存在清了清嗓子:“我认为如果维克多不是那么得意忘形的话,我们本不必连续进行两次曼德维尔点跳跃的……”
“干tm的切莫斯!”正用力拔出右腿的维克多的语法已经和巢都底层的混混别无二致。
“你就是得意忘形这个词的人形!我们被追捕是因为你这个混账非要混进科摩罗的聚会还当众高喊色孽的名字!说真的,你认真的吗,你真不是被什么恶魔蛊惑这么干来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但这真的兼具讽刺和——”
“因为被扔进斗技场和一大堆怪物厮杀的不是你!”
“但托雪莱的福,我们最后还是安全脱身……”
“是啊,”被唤为雪莱的女性,或者说具有女性面容的神甫低下头,“以我们的船破烂到不能再进行太空航行为代价。暮星号真的很努力了!现在我们该怎么旅行?随便来点血祭和大屠杀然后一头扎进亚空间裂缝吗?”
“考虑到我的存在,我们可能会一头扎进银宫就是了。”福格瑞姆耸耸肩,伸手把维克多扶起来。
“真令人感到安慰呢。”
“别那么灰心丧气,我从观察窗看到了,这是个有文明的星球——说实在的,我总感觉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里一样。但我喜欢这里,她的亚空间帷幕非常厚,没有那种睡觉时都会被低语骚扰的风险。”
“听起来这里好像有一整个沉睡的王朝。”维克多瓮声瓮气地说,“我都不好说这更好还是更坏。你真不是从你那天杀的本尊那里得到的印象,曾经和那些沉睡的铁皮骷髅干过一场吗?”
“我不好说,起码这里的文明从天上看去还挺完整的,但你知道一万年什么都可能发生,现在当务之急是我们出去——”
福格瑞姆的神情冻结了,他紫色的眼睛睁大到丧失美感的地步。几秒钟后——对半神来说几乎是永恒——他撞出舱门,把雪莱几乎是气急败坏的尖叫抛在后面,然后是察觉不对的维克多,最后女神甫认命般扔下扳手跟了上去。
“伱最好不是发什么把我们拖进恐惧之眼的——啊?”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庞大的保护舱,半陷进沙土中,一个钢铁的子宫,朴素光滑的外壳上是金色的罗马数字——XVII。
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雪莱慢慢转着一条附肢上的扳手,轻声说:“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我们刚刚一头扎进了至高天深处,可能是什么水晶迷宫之类的吧,陷入了某种极度可怖且荒谬的幻觉。还有一种……”
她望了望远处的黄沙和村庄,眼底红光闪烁。“我们再一次穿越了时间,被亚空间的乱流送到了一万年前的科尔基斯,面对着刚刚降临的第十七原体。”
“我突然觉得第一种也不太坏了。”维克多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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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两个泰拉时了,整艘船依旧散发着诡异的气氛。三个人各忙各的,默契地不去谈观察窗外孤零零立在黄沙中的保护舱。在敲敲打打声中,福格瑞姆盯着前面的空气小声问:“外面是不是在下雨。”
没人回应他。维克多停下擦拭闪电爪的手,转过身选择了一个背对福格瑞姆的方向,继续哼他的诺斯特拉莫小调。“挖松泥土深深掘下,掘了个坑招待客人。”
雪莱吱呀吱呀拧着她的螺栓,若无其事地丢下一句二进制粗口。
他清清嗓子。“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该做点什么吗?”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雪莱头也不抬地回答。“反正这艘船离修好还远着呢。”
“我能看得到!”孔雀提高声音,“因为这艘船tm的失去了大半截!我们都亲眼看到它怎么被亚空间吞没的!”他有点恼火地踩踏脚下的黄沙。“你们是在玩什么鸵鸟游戏吗?我们失去暮星号了,我们得面对现实!”
维克多面无表情地启动链锯剑。“好的,我们需要杀点什么?”
“比如一个基因原体?”雪莱从一根歪斜的立柱上滑落。“从……撬开他的蛋壳入手?”
“好方案。”维克多棒读,“然后我们掏出……福格瑞姆,原体有心脏吗?”
“我想应该有,但我的本体现在还有没有就不知道了。”
“好吧,第一个难题。现在来到第二个:我们怎么确保掏出心脏后他不会继续活着?”
“好问题。”福格瑞姆干巴巴地说。“那我做一点改动,我们救下他如何?”
寂静。雪莱摇摇头,一条缠绕着可疑钻头的附肢缓慢靠近福格瑞姆。“异形的毒药果然伤害了你的心智,让我给你做个身体检查……”
“我们不能再忽视房间里的恶魔了。”白发男人的声音降为乞求的语调。“做点什么,雪莱,维克多。既然命运把我们带到了这里,就理应面对一切。把他带回来,我们才能知道该做什么——哪怕是杀了他,我们也得先知道怎么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会使一切回到从前,不是吗?”
“我宁可再回去和魅魔跳贴面舞。”维克多咕哝。福格瑞姆知道这是他妥协的表现。午夜领主转过身,然后僵直在半途,机械地转回脖子:“福格瑞姆,你们的保育舱不防水吗?”
“啊……啊?”孔雀大睁着眼睛,看到窗外浑圆的外壳爆开了一道又一道裂纹,仿佛从内部被捶打一般,一只金色的小手破开碎片,用力掰下一大片,紧接着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仿佛一阵紫色的狂风从他们身边掠过,等到反应过来福格瑞姆已经冲上去。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种混合狂乱和欣喜的扭曲,精心打理的白发被风雨撕扯,雨水从脸上流下。维克多张口想告诫什么。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从钢铁子宫中抱出来的婴孩。
他真美。
维克多记得自己觐见父亲的每一个画面,时至今日他都无法真正抗拒康拉德的哲学,他只是认为科兹也会厌恶背誓之人。他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原体瘟疫般的魅力,但是他错了。
他知道婴孩呼唤出的保护欲是一种镌刻在基因里的自我保护能力,来保证种族的延续。他也知道登神让他们超脱了诸多本能
但如今小小的十七原体仿佛察觉到他们隐含的恶意一般,将魅力肆意挥洒。他的心脏以对星际战士都危险的频率跳动起来。福格瑞姆会不会弄痛那个孩子?该把他抢过来吗?该死,该死,该死……
福格瑞姆从雨中一步步走来,将那个孩子揽在臂弯中,后者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几个人,自顾自咯咯笑起来。维克多发誓自己愿意为这个声音杀人,甚至做那些他已经抛弃的行径。
他真丢下了吗,一个诺斯特拉莫之子会真正遗忘吗?
然后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把他给我,”女神甫严厉地说,激起了非同寻常的狂怒,令午夜领主血灌瞳仁,牙齿咯咯作响。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这么索求这孩子!她会伤害他的!
福格瑞姆有点迷惑地看着他们两个,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神情犹豫不决。
蠢货!把孩子给他!否则你会后悔终生!
但是雪莱伸出她的附肢,给出明确要求的讯号。孔雀咬了咬下唇,试探性伸出手,冷汗从他额上沁出。
混账!背叛者!你的灵魂该在地狱里燃烧!
他无法忍耐了,他要扭断这个女人的脖子,让她在自己的血里溺死,他马上——
一下刺痛,一股清凉流进脖子。维克多如梦初醒,他松开紧扼的手,摇摇晃晃着倒下去。后者波澜不惊地扬起一条附肢。“当你觉得自己很蠢的时候,记得这家伙试图掐死一个机械化98.32%的科技神甫。”
“谢谢。”福格瑞姆在一边的地板上呻吟,“我现在感觉自己聪明多了。”
“抱歉,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午夜领主喃喃。
“你只是犯蠢被一个原体无意识散发的灵能迷惑了心智。”神甫叹口气,“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半成品,如果人人都像他们设计的那样被使用,我们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没必要这么刻薄。“福格瑞姆依旧捂着他的肋骨。维克多觉得他早该恢复了,但理智让他同样保持躺平。
“行吧,你们这些软弱的小混账,现在收起旺盛的保护欲,告诉我一个重要问题——我们怎么给这个小家伙弄点比他的培育仓更适合食用的东西?”
窗外,雨水敲打着深深埋入黄沙的船壳,渗入散碎的沙土中。农人们希冀地抬起头,互相祝福这久旱后的甘霖,宣布今天所见的流星正是吉兆。尽管他们可能刚刚互相用神灵和天灾互相恐吓了一番。尽管他们同样知道,没有什么能真正灌溉贫瘠的沙土,只有那些把根扎得最深的仙人掌和骆驼刺能得到最多的恩泽。但他们还是怀揣着希望。
在灰花之城瓦德拉什,一位祭司正因为计划好的游乐被天气打断闷闷不乐,他把带着圣约火漆章的信件随手扔在地上,决心晚餐前什么神秘预兆也不关心。
科尔基斯的时日一如既往地轮转着,仿佛一切永恒不变。
但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