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的标准年几月几日,暮星号上曾经有过报时,但至少在我的兄弟们过度消耗仆役数量前。至于雪莱?她从来没在乎过这东西。”
维克多在壁灯的照耀下写下了第一行字。倘若有精通高哥特语的人看到,会评价有些词语太过陈腐,遣词造句更偏向诗歌。这些都是诺斯特拉莫留下的痕迹。
她的言语如诗,至于上面的灵魂……好吧,正是诗歌里负责血腥和罪恶的人物。
但不管他们的行径如何,诺斯特拉莫人都是天生的诗人,也许即使维克多也可能成为一名忆录使,然后心甘情愿隐没在科兹才华的光辉下。
他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绪逗笑了,笔尖一抖划出一道墨痕。
“真见鬼。”维克多低咒一句。对数据板来说这种错误很好弥补,但他一直偏爱更古典的蘸水笔和羊皮纸。这些东西的幸免是他在“迫降”后不多感到庆幸的事实之一。
他盯了一会儿纸面,以类似得知康拉德死讯时的心情重重在上面划了一道。因为这一意外,后面他也没心情写得太规整。
“总之,也许正在偷窥的不知道哪一号恶魔,愿康拉德诅咒你们烂掉的心肝和泰伦虫族都不吃的灵魂。
今天,在我们来这个鬼地方四五天后。小东西叫了一声妈妈,那个凡人简直喜极而泣,甚至试图把他抱起来,落得个差点脱臼的下场,我在舱门口都能听到骨头的嘎吱声。
见鬼的,她完全没意识到这玩意儿和她死去的小宝贝完全不是一种东西吗,这些凡人真是活该被扔给亚空间。
福格瑞姆一如既往地玩得很疯,他冲过去大喊大叫,把小东西抛上抛下,直到那女人不得不抓着他的手臂恳求停下来。
然后他抱住了她,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告诉她所有人是多么感谢她做的一切——老实说这甚至有点恶心。我发誓雪莱一开始只是想遵循她奇怪的营养食谱之类的。
当然,我觉得这同样没必要,假如原体真的这么容易死,那我们也不会再这么麻烦了。人类之主把他的儿子们造得很精良——也许太精良了。
总之,当小东西吐了晚餐,雪莱把福格瑞姆正面朝下砸进他制造的垃圾里时,我很高兴。”
维克多又把笔尖伸进墨水瓶蘸了蘸,叹了口气,把额头埋进掌心。半晌,他才重新抬起头,打起精神书写。
“我想离开了。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无边无际的沙漠和被莫名其妙塞进来的小崽子。
说真的,只有福格瑞姆这种家伙才觉得一位原体需要抚养,我怀疑现在我们把他扔进沙漠里他都死不了。
我想在木星级引擎的振动声里休眠,还有雪莱怎么修缮都免不了的排风扇的嘎吱声,微渺的静电像虫鸣般窸窣作响。
我不太想念亚空间跳跃时颅内嗡鸣的万千低语,还有恶魔入侵的尖啸与血肉搅拌声。他们诅咒着我,他们诅咒诺斯特拉莫的每一个孩子。
但这些起码意味着有什么需要流血,而这座时日缓慢的星球就像炙热沙海一样让人束手无策,仿佛每一条路都通向拯救或罹难。
福格瑞姆似乎上瘾了,他把曾经舰桥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清理进别的地方。这让我感到有点熟悉,以前贵族莅临时,工头也会把我们和垃圾一起扔进臭水沟。
现在他似乎想对内饰下手,我对他的品味不敢恭维就是了。
当然,雪莱并不在意。暮星号相比于一般的舰船静得犹如坟墓,没有警报,没有报时,因为她才是这艘船无所不知的核心。
甚至连指挥甲板上的仪器,也多半出于一种习惯才被保留而已。某种意义上,雪莱就是暮星号。
她掌控了一切,因此我们可以字面意义上安睡到死,而不会被什么亚空间入侵或者迷航的警报吵醒。除非她觉得有需要让乘客参与清理。
她很无聊,我能感受到。福格瑞姆的折腾说不定还带来了一些趣味。”
维克多又叹了口气,在“无聊”上划了两条杠,重新写上“绝望”。
“她需要一些东西确保自己在正确的航道上,否则早晚带我们一头创进亚空间。我敢说福格瑞姆觉得这还挺有趣的,看来无论有没有投入双性凝胶的怀抱,他都是个混账、混账。”
“是的,我自己亲眼看见在古米有一個西比尔吊在笼子里,当孩子们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她回答说:我要死。”
午夜领主皱起眉头,他不确定自己从什么地方学习或者植入了这句话,但它自然而然地从笔下流出,而且恰当到不能修改。
也许是登神前的记忆。他想。这句话潜藏在那个诺斯特拉莫小流浪汉的人生中,此刻才浮出记忆的水面。
于是他继续写了下去。
“死不能掩盖错误,也不能弥补过失。”
一滴冰凉的液体滴上他的后颈。
维克多的笔停了下来。
滴答,滴答,愈发密集的水滴声,打在椅子上,地板上,死者的冰冷贴上他的后颈,呼出腐坏的气息。
“费拉图。”他轻轻说,诺斯和丹尼尔都不会离他这么近。即使三个兄弟的血几乎难分先后地溅在他脸上,但唯有费拉图和自己从同一个母体中孕育,他们本为一体。
在诺斯特拉莫,双胞胎被称为一种诅咒。
他看着镜子里的倒影,他的兄弟苍白的脸依旧缺乏表情,湿淋淋的黑发紧贴着他的,一股一股向下滴着水,打湿了桌面,浸透了纸张。
他们通过镜面相互凝望着,一个眼中尽是死者的麻木,另一个也相距不远。
死者的手臂近乎温情地环住维克多的脖颈,后者从他的眼中几乎看到了责怪。他的手指从臂膀上滑过维克多的手臂,覆盖上握笔的手。
然后他动了,笔尖在纸上划出细细的墨迹。
维克多试图挣扎,但冥界的寒意冻结了他的身躯,连血液几近停滞。
在永夜之星的传说中,睡魔就是如此用应死未死之人的罪孽束缚后者的身体,来吞噬灵魂的。
“死……”费拉图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缓慢划下第一个词。
“是……”午夜领主想要喊叫,却被死寂封住喉咙。
“终……”冰冷的液体滴到他脸上,蜿蜒出仿若泪痕的轨迹。
“维克多!”
一只手重重拍在午夜领主的背上,却让他浑身一轻,如蒙大赦地喘着粗气。
来人一如往常地把他拎起来晃了晃又扔回座位,探过来那张精致得令人生厌的脸:“小家伙刚才……喔,我打扰什么了吗?”
“没有。”维克多调整呼吸,若无其事地翻过一页,“我已经习惯到不觉得打扰了。”
“你在责怪我吗?”福格瑞姆竖起一只手指在他面前晃晃,阿斯塔特知道他并不真正在意,只是觉得抓住别人语言上的漏洞有些趣味罢了。
相处了这么久后,他已经对这剧本驾轻就熟。“我在感慨命运,当初康拉德拒绝解释涉及我的预言也许就是看到了今天。”
“啊,康拉德,要是他没那么容易死的话,倒还真是个完美的兄弟。”凤凰轻笑,“这不太好,你可不要学他……不然就太没意思了。”
维克多面色如常地听着会令第八军团血气上涌的玩笑,手指自然抹过干燥的纸张——他们挺括柔顺,看不出任何浸水的痕迹。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镜子,右颊一点残留的水迹映出台灯的反光。
“是啊,”他回应,“死可不太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