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说话的。”雪莱往自己的肉排上撒着色泽怪异的香料粉,他最近对于本土植物在烹饪中的应用有了一些新思路,且完全不顾其他两个人的抗议。
“一开始。”罗嘉盯着伸到自己盘子里的附肢,“一点就好,我不太喜欢这个味道,谢谢。”
“我说过很多次没必要这么礼貌,你知道的。”福格瑞姆持之以恒地往自己的料碟里撒着砂糖,直到洁白压倒性地盖过了黑色的酱汁。
“谢谢福格瑞姆叔叔。”罗嘉彬彬有礼地说。在安葬母亲后,他几乎是吹气球一样增长。才十个标准天,他已经长成了八九岁孩子的模样,只是更高大一些。
“福格瑞姆!”
埋头大嚼他那一份的维克多发出了闷闷的笑声。罗嘉猜测,假如他的嘴里不是塞满烤肉的话,一定会出言讥讽一番。他的刻薄话里带着那种嘶嘶的优雅口音和造作的声调,罗嘉很难说自己反感。
四人围坐桌边,只是今天罗嘉旁边没有亲力亲为的福格瑞姆。餐椅上的护栏和背带被拆除了。好吧,相比于现实发生的,这个词有点避重就轻了。那天福格瑞姆本来想亲自动手的,但罗嘉只是摇了摇头,然后一把扯下了他们。
尽管没有表现出来,但罗嘉同样为自己增长的力量而惊讶。仿佛某种神秘的因素在他身上浮现,逼迫他拔节般成长。就像沙漠里那些干枯细小的骆驼刺,在地下绵延着庞大的根系,只要一场细雨就能迅速地抽枝。
人不该是这样的,但自己又毋庸置疑的是人,罗嘉的头又有点痛了。也许他可以问这些人,但一种莫名的抗拒令他说不出口,也许是他的抚养人们本身就太像怪物了,也许是他觉得保留一些秘密更有利于自己的计划。
“好的,福格瑞姆。”罗嘉诚恳安抚气呼呼的凤凰,显然效果绝佳。维克多又忍不住嗤笑出声
“一会儿要和我去整理旧书吗。”福格瑞姆收回对午夜领主的瞪视,一回头又是温和神情。“你会喜欢其中一些的。”
“不。”罗嘉说,在看到福格瑞姆的表情后补充了一句,“今天不用。”
他为此懊恼了一小会儿。然后告诉自己反正很快就要离开了,给一点安慰也无伤大雅。也许这有点像说谎,但他又没有说明天就需要。
所以这大概不算个谎言,他也不算犯错,或者说,不算太错。罗嘉不喜欢做错事,但也许他可以留個道歉便条之类的。
只要有所弥补,错误就是可以被原谅的。这是脑内的知识告诉他的。
自从今天坐在这张桌子上后,他就在持续不断地犯蠢,万一让他们看出什么异样就坏了。罗嘉懊恼地扯了扯脖子上的餐巾。一开始都很好,他本来拒绝了被福格瑞姆牵去洗手。但他的动作不够快,没有在凤凰条件反射地给他围上餐巾时抓住拒绝的机会,半途逃开又显得有点刻意了,于是他不得不僵直着脊背,任凭对方打好结,指尖轻轻擦过自己僵硬的后颈。
维克多开始往嘴里塞沙拉,似乎很高兴旁观而非参与这种愚蠢的对话。
“好吧。”凤凰叹了口气,“今天真的还不去我那里过夜吗?”
“不用。”这一次罗嘉回答地斩钉截铁,没有留下任何余地。他很满意自己吸取了经验,即使福格瑞姆的表情让他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那张脸叫起来好难听,而且我已经长大了。”而且那让我怎么逃跑呢。
“你坐在椅子上脚甚至够不到地面。”雪莱幽幽说。
罗嘉在自己心里把拒绝须知里加了一句不要解释,并且标了着重号。
“你要是再问一次,我就叫你福格瑞姆叔叔。”他对着凤凰重新亮起来的眼睛说。
福格瑞姆想说的话全部梗在了喉咙里。维克多开始用勺子拨弄盘子里剩余的酱汁。
“你今天用了几个单位的药物,维克多叔叔?”罗嘉看到午夜领主动作的微妙误差,叹了口气。
“三个吧,费拉图帮我数着。”维克多嘟囔。
“我上次不是说过不要信……费拉图叔叔的吗,让福格瑞姆或者我帮你注射都行。不然你弄脏地面又要被雪莱教训了。”
“明天……明天一定。”
“好的。”但我明天要失约了。罗嘉在心里补充道,以免忍不住说出来,发现自己在隐瞒上的天赋实在不佳。他不着痕迹地把刚喝了半口的果蔬汁放到一边。
“喝完。”
“昨天不是喝了吗?”年轻的原体脸上出现了一刻茫然。
雪莱眨眨眼,机械触手把玻璃杯朝他退了退。“这是专门为你调配的,每日必需。”
“可是里面的营养成分并不是不可代替……”
“喝完。”科技神甫的眼里闪过了一抹红光。
罗嘉默不作声地拿起了杯子。他已经明白在面对雪莱一些奇怪的固执时,最好尽快妥协。
雪莱满意地注视着年轻的原体喉头艰难蠕动,吞咽下色泽怪异的汁水。“睡前还有。”
“你要是在我房间休息的话,我可以帮你喝掉。”福格瑞姆小声说。
“我听得到。”
罗嘉叹了口气,拿起一张餐巾抹了抹嘴,不着痕迹地把半口酸苦的汁水吐进去。“伱们并不觉得有趣,对吧?”
“是这样的,”维克多试图在盘里划一个蝙蝠图案,一想到还要躲开总是在大厅游荡的他,罗嘉就忍不住叹气。“科技神甫和原体在幽默感上的天分,简直可以说并驾齐驱。我对这艘船里有第二个明白不仅仅了解这个词拼写的人深表感激。”
罗嘉摇了摇头。“那你们为什么还要一直这样……表演下去?我是说,假装对方是同伴和朋友,假装自己爱着对方,而且也爱着我,不会累吗?”
寂静无声,维克多似乎对观景窗外的乌鸦产生了兴趣。福格瑞姆的嘴唇紧紧抿了起来,雪莱……雪莱依旧是那种不变的神情。
罗嘉默默把颤抖的指尖攥进手心。“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福格瑞姆眨眨眼,双手下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亲爱的……”
罗嘉有点粗暴地打断了他,一口气说了下去。“你们想伤害我,还是杀死我?或者有我能解决你们的困境?你们是意外来到这里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我能做到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是这样吗?”
“才十七天大。”午夜领主低语,不知道在对谁说。
“我真希望你这时候对数字的敏感能在药物下维持,维克多叔叔。”罗嘉轻声说。
雪莱笑了一下,抬起手阻止了福格瑞姆的解释。罗嘉意识到神甫完全符合他所知中对“美丽”和“毛骨悚然”的定义。“是的,完全没错,精彩绝伦。”她抬起手,或者说,抬起一双属于血肉的手轻轻拍了拍。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你把他们说出来,又是想交换什么呢?”她用欣赏的眼光看着罗嘉,仿佛他是什么设计精巧的机械一般。“也许你太年轻,不明白怀璧其罪的含义。而真相……有时候也是一种宝藏,你要谨慎地保存它。”
最大的麻烦,只能挑选她外出探索的时间。
”我知道了。“罗嘉说不出自己是理所当然还是失望,声音低了下来。“我要的只是真相,然后我要告诉你们……”
他抬起头,仿佛这句话会割伤喉咙般吐出。”我爱你们,即使你们是一帮混蛋。“
福格瑞姆瞪大了眼睛。”你从哪里学到这个词——“
维克多,他有很多绝妙的骂人话。罗嘉在心里回答,但他没有说出来,以防止气氛变得太怪,而且让自己没有勇气说出接下来的话。“你们抚养了我,保护了我不被沙漠中的鬣狗拖走——”
“额,其实我只是坐在那里。”午夜领主晃晃脑袋。
罗家嘉坚持继续下去。“尽管你们有着其他的目的,但事实让我无法不感激。我所知的一切告诉我孩子应当爱自己的父母和导师,即使你们两者也许都不是。关于母亲……”
他的眼神茫然起来。“我还是无法忘记这件事……我不知道……我很难过,但事情的对错不是因为难不难过决定的。她死了,也许是错的。但她又很轻松,也许是对的。我……不明白。我不想原谅你,但也不恨你们。”
他加重了那个“你”。福格瑞姆不会,他和自己一样惊讶,维克多也不会,他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只有雪莱,她的眼中是想把一切归于原位的决心。罗嘉熟悉这种感觉,因为这一冲动也植根于自己的心中。
当然,这不是罗嘉不怪她的意思。
“也许有一天我会恨你们,因为我还不知道会有多疼,但不会是今天。”他吸了吸鼻子,跳下餐椅,不再去看他的抚养人们的表情。“我吃饱了,现在我要回去了。”
身后传来雪莱的声音。“让人惊讶,罗嘉先生。演说很精彩,但别忘记睡前的果蔬汁。”
但罗嘉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他害怕一旦回头,他就会忍不住告别。
再也不见的告别。
但他已经戳破了真相,他们已经不会再装下去了。非常拙劣,但他又无法不沉醉的伪装。但此时此刻,罗嘉依旧不后悔他打破了这个迷人的幻境。
因为无论真相多么丑恶,那依旧是真相。也许他可以活在痛苦中,但绝对不能活在谎言中。
他只是很想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