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瑞克挑起一条挡路的椽子,它同样是一种沾染了泥灰的洁白。罗嘉用匕首尖戳了戳,意识到它坚硬异常,只是经不住风雨的侵蚀和虫蚁的啃咬而坍塌。
罗嘉看向路边倒塌的建筑,被它奇异的结构吸引了目光。相比他所知和所见的各种房屋,它的搭建遵循的更像是……某种未知生物的生理。不知名材料的结构如同骨架般纵横,且几乎没有任何角度,圆滑温柔地支撑着整座建筑,外罩轻便的覆盖物。
肉眼可及之处,不少建筑甚至只搭建了基本骨架,以已经残破不堪的布料遮盖。纳瑞克上前撩起一块,色泽鲜丽的帷幕就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他们选择了一条道路前进。空气略带尘灰味,却不扰人,比城外的热风要清爽许多。但无端地,罗嘉却有种深重的不安,仿佛一切认知都在这座城内偏离了些许。
前方出现了更多绣帷,在风中轻轻飘荡着,上面笔画纤细的文字酷似一幅幅小孩子的简笔画,和罗嘉所知的任何一种都没有相似之处。
语言,人类抵抗时间和愚昧最早的武器。雪莱曾经告诉过原体,人类曾经发源于同一颗星球,乘着同他们相似的船抵达银河各处,把他们的文明播种到荒芜的星球上。而一般来说,最初他们使用的语言经过世代交替不可避免地演变,但很难脱胎换骨成完全陌生的模样。
绣帷上一些图像尚可被辨识,大抵是一些英雄的征战和神话故事,罗嘉看得入了迷,径直往前走着。
他看到一位高居于王座上的沉默之王,无休无止的火焰在他身侧燃烧,他看到双手鲜血淋漓的勇士,和垂泪的女郎,那种哀伤几乎感染了他自己。然后他意识到,这些绣帷和不同的建筑,甚至观赏风景的角度,共同组合来描绘其中的故事,来表达某种单独的画面无法阐述的情绪。
罗嘉又细细回想了一遍所见,发觉绣帷的安放遵循了某种玄奥的规律,在观者情绪的涨落间表达着某种哲理。即使语言和文化完全不通的观看者也能领悟到些许情绪。
这种将一座日夜生活的城市打造为艺术品的技艺他闻所未闻,而且几乎毫无价值,恐怕要消耗难以计数的光阴。年轻的原体惊诧不解。在干涸的科尔基斯上,他们从哪里吮吸来了这种灵感和执念呢?又是什么支撑着他们这种无谓的行为?
“因为至臻至善正是我族之道。”一个清亮的声音突兀响起。默默跟在身后的纳瑞克猛地架起剑来。前方装饰嫩枝图样和宝石的建筑里,一名少女缓缓踱步而出,仿佛身侧绣帷上手持金杯的明眸女郎走下了画卷。
“不必紧张,流浪者。”她气定神闲,“我族的武力早已随着声名一同衰落。”她向罗嘉伸出一只手:“幼王啊,我已经听闻你的声名,现在又感受到了你的疑问,如果你们有空闲的话,不妨来神庙中暂叙片刻?”
罗嘉上下看了少女两遍,抿起嘴唇向后退了一步,回到纳瑞克两步远的地方。“你叫出了我们的名号,又听到了我的思维。但我们既不知道你的心肠和名字,这是否有点缺乏礼貌了?”
少女抿唇一笑。“请别误会,并非我故意探听,是您的心声在大声疾呼,恰如您于彼界闪烁的光芒一般强烈。像您这位同伴,他就心如铁石,难以揣度。”她伸手示意纹丝不动的纳瑞克,毫不在意直冲着自己的剑尖。
“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叫我莉莉丝,尽管这并非我真实的名姓,但也是我如今穿戴的面具。”
罗嘉模仿着记忆中维克多的神情,口气冷淡。“即使是明晃晃的欺瞒恐怕也不如简陋的坦诚。”
“我无意惹您恼怒,幼王。只是吾族之名姓于伯利恒陨落之时已经被大敌所诅咒,一旦言说便会为她所知。倘若我轻易说出,不过是满足她恒久饥渴,以身投饲而已。”
莉莉丝坦然一笑。“而且这并非全然的欺瞒。我族旧神尽管陨落,但其尸身依旧荫蔽着幸存的子民。我穿戴的正是伊莎的女儿,财富与迷梦的掌管者,少女神莉莉丝的面容,她的生命之火也在我身躯中燃烧。”
她悬在半空的手向前伸了伸。“现在,您愿意随我来吗?”
罗嘉尽可能严厉地盯了她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神庙内部简朴而优雅,除了一尊莉莉丝的塑像外几乎别无他物。神龛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着,莉莉丝介绍说这是众神之父阿苏扬的象征。在所有神庙中都会有一尊,以示对神王的敬意,敬拜神王本人的庙宇中则会有两尊。此外,战神凯恩神殿中的圣火龛则需以鲜血浸透的布遮盖。
“我族凋敝之后一无所有,惹您发笑了。”莉莉丝为他们倒上清水,罗嘉注意到杯子同样是洁白致密的质地,入手温凉而轻便,甚至给他一种形似活物的错觉。
莉莉丝落座于他们对面,仿佛看出了原体的疑惑。“您想必已经见过许多这种材料了,我们称其为灵骨(wraithbone),传说它是由巨蛇的鲜血凝结而成,也有学者声称它们不过是一种固化的能量。我们的工匠用耳不能闻的歌声催动它们成长,定型为我们需要的形状,就是如此。”
“我从未听闻过这种事,哪怕我这位见多识广的同伴也是。”罗嘉说,不着痕迹地踢了纳瑞克一下,用眼神示意他附和。
圣杯骑士似乎理解了什么,握剑的手又一次抬起,罗嘉猛地按在他的手腕上,对莉莉丝挤出一个微笑。
莉莉丝回以毫无阴霾的笑容。“我族一向深闭门户,许多同胞们认为外界不值得留下任何传说之外的痕迹。他人对我们的崇拜和污蔑都从未触及过真相。”
她轻柔叹气:“我深感遗憾,但这些已经不再重要了。我们的城中之城已永不复回,徒留我等未亡者哀悼其残影。”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抬起来,紧盯着罗嘉的。
“您想听听,六十六年前,伯利恒是如何陨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