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门帘掀起,眼前便是格拉斯伯爵的宅邸正门。科尔·法伦跳下车,转身扶着罗嘉下车。
出于贵族们的炫耀心,以及纵马驰骋的爱好,卡萨斯的马车普遍浮夸华丽。他所租用的这一驾的车轮足有半人高,对孩子和翩翩淑女不算友好。
罗嘉握着牧师的手踏到地上。周围尽是贵人的车马,仆从们手持的马灯映得格拉斯伯爵宅邸前亮如白昼。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扯着一根细细的红线,汇集成一条猩红的河流,缓缓淌进大门里。
还没等小原体打量完,科尔·法伦就从袖中掏出烫金的邀请函,递给门口的男仆。后者接过,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就微微躬身致礼。
“欢迎,持真言者。”他温声说。由于身高的差异,他俯首时脸正对着罗嘉。那是一张光洁俊美的面庞,眼睛和嘴唇却紧紧闭合着。他的头上同样悬着一根红线。
这并非是出于无礼。借着对方身后倾泻而出的灯光,小原体看清楚他的双眼与嘴都被银丝密密麻麻缝紧,在光下闪闪发亮。在他说话的时候,嘴唇纹丝不动,声音从喉咙中发出,因为皮肉的阻隔显得略有些怪异。
他的面色红润,血脉流通,气息悠长,理应是个健壮的成年人。但从第二种视觉中,男仆的灵魂散发着惨淡的光,如同即将被风吹息的烛火般。
科尔·法伦显然也发现了这一异状。他没有吭声,只是牵着罗嘉走向宴会厅。
乐声悠扬,灯火通明,淑女的裙摆翻飞如鲜花,片片落在雅致的舞池中央。刚进场的贵族女性脱下御寒的大氅,交到贴身仆从的手中,露出其下装饰花枝的薄衫。一瞬间,科尔·法伦仿佛看到这欢乐场的天花板变成了一张滴血的巨口,香水与鼻烟的气息氤氲着升起,落入幽深的喉咙中。
一双少女好奇地看向新来的两个人,靠立柱遮掩着窥视。在科尔·法伦发觉后,他们立刻把脸藏回了折扇后,秀美的脸庞染上了淡淡的红潮。
“这是传信奴隶。”他在罗嘉耳边低语,“这种改造是合法的。”
“这有什么用?”
“女爵曾经缝合异见者的孔窍,强迫他们背负至亲的尸体在沙漠中行走。也许是格拉斯伯爵表达对她的崇敬,也许只是惩戒仆从。”
不知为何,牧师感觉雨愈发大了。雨声潺潺地穿过墙壁,以无形的冷意触碰着自己的喉咙。
“这是堕落吗?”罗嘉慢吞吞地问。
“这是常事。”科尔·法伦回答。“对奴隶的行为只要不致于侵犯大能的旨意,就不算逾距。即使是在卡萨斯。”
“谁给他们的权力?”罗嘉声音愈发轻柔了。他偏过头去,让牧师看不到他的神情。
科尔·法伦做了个手势。他并不是什么富有同情心的人,或者说,他眼中珍重之物只有自己,以及大能的真理。他听出年幼的先知有些言外之意,但还揣摩不出真正的动机。
“一切皆由大能所定,大能生育了主人,也生育了奴隶。然而在大能的注目下,我们都是奴隶。”他模棱两可地回答,期望不至于触怒先知。
罗嘉扭过头,又往后看了看男仆的背影。“谁让他成为了奴隶?”
这个问题就容易答多了。“欠了自己无法偿还的债,以至于不得不卖身为奴。或者他违反了律法,再或者生来就是奴隶。”
“你觉得他应该作奴隶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大能为每個人都划定了道路,而人亦会遵循大能的旨意前行,直至命定的终点。他成为奴隶而受的每一道鞭笞都在大能的账簿中。并非人奴役了他,没有人能对抗大能的旨意,而是他生来当被奴役。”
罗嘉点了点头,提了个古怪的问题。
“他的债主,审判者,还有主人,也都是人吗?”
“他们当然是。沙生的变种人是不洁的存在,只要被发现就要受死。”
“我又是什么?”
科尔·法伦谦卑地低下头。“您是大能所赐的先知先觉者,是我的主人,我们的杖杆和牧羊人。”
罗嘉站定,缓缓环视一圈。天花板中央,一盏吊灯悬垂而下,其上烛光经过多棱水晶的折射,将光明散射到每个角落中,赐给整个大厅毫无阴霾的白昼。每一面窗口都被丝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在这种辉光普照下,每个人看起来都形貌典雅,被珠光宝气所环绕,恍若走出纸面的画中人物。
“他们也是人吗?”他平静地问。
在某些时刻,科尔·法伦会有种古怪的直感。一种莫名其妙生发的,如临深渊的恐惧,仿佛死亡紧追不舍。他称之为启示,尽管从没有人说他有先知的天分。凭借着这种直感,他躲过了两次流沙,一次敌人的追击,以及胡狼的围猎。他相信这正是大能需要自己活下去的证明。
而此时此刻,相似的古怪感觉在他心头蔓延。他的发根耸立起来,鸡皮疙瘩如过电般立起,几乎让他后悔起了将罗嘉带进这场宴会。
啪嗒,科尔·法伦手中的玫瑰念珠落在了地上。他并不常常拿出这串念珠。那是他从导师处偷窃来的不多的物品之一,曾被贞女放在胸口祝福。那坚韧的丝线毫无预兆地崩开,珠子四处迸溅开,每一颗上都出现了深深的竖痕。
响动本该被人群的欢声笑语淹没——本该如此的。如果这样的话,科尔法伦还能勉强自我欺骗,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意外。但不知为何,念珠脱手的一瞬,所有的声音都停下了。交流中的人疑惑地蹙起眉,从谈话中短暂失神。连乐队都停下手,错愕地看着魂游天外的指挥。珠子的爆裂声在落针可闻的大厅中回响,传进每个人耳中。
此时此刻,科尔·法伦已经无暇顾及宝物的毁坏。任何沾染着神圣气息物品的异动,都昭示着邪恶的行动。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两人身上。
在他来得及解释什么之前,一阵寒风突兀地涌入大厅。它蛮横地掀开层层阻挡冷意的厚实帷幕,穿过堵塞严实的窗缝,毫不留情地吹彻大厅,将暖热的空气尽数吞噬。绅士们面无人色,淑女则瑟瑟发抖,娇艳面庞在恐惧中枯萎。
罗嘉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在死寂的冷意中,他轻轻点头。
“是啊,”先知的声音轻如微风,仅仅被科尔·法伦的耳朵捕获。“他们确实都是人。”
他顿了顿,仿佛带着莫大失望般继续说:“人可以为奴隶。”
紫罗兰色的双眼中忠实地映出每个人的恐惧惊慌,以及每个人头颅上悬吊的殷红丝线。错综复杂的细线在大厅上空汇聚成一股,曲折地流向一扇门后。
“你们都是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