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线条与颜色在罗嘉眼中破碎,重组为熟悉的画面。小原体摇了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窗帘上长春花的纹饰。
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口。罗嘉顺着力道偏过头,看到了科尔·法伦绷紧的下颌线。他花了半秒才想起来这位的身份,以及自己是怎么半逼迫他带自己前来宴会的。
于是罗嘉又花了一秒钟来自责。他原本的计划只是想单纯地了解一下这座新城市,而不是来一场对上层的高效率清洗。就算卡萨斯给他的印象再差,也不至于让他对新近安居的城市第一反应就是屠杀……更何况,他对科尔·法伦还另有安排。
一团阴影缓缓从丝绒窗帘的下方流出,在罗嘉无声的瞪视下又若无其事流淌了下去。与此同时,一些宾客已经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对这两个搅了兴致的生客投以愤懑的瞪视。
就科尔·法伦所说,卡萨斯的贵族衣着艳丽,形式浮夸且决斗成风。这话看起来并不算虚假,有那么几个年轻绅士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了。
虽然罗嘉不确定那镶金嵌银的宝剑能有多锋利,但对方决斗的对象多半是科尔·法伦,而不是自己这个不到成年人胸腹高的小家伙。而他还不想让自己的新拥趸折戟于宴会上。
就在罗嘉准备迈出一步时,一名少女提裙款款而来,关上了不知何时打开的窗户,正好在维克多栖身的阴影后。
“只是风吹而已。”她悦耳的声音很好地融化了冰结的气氛,平息了那些露出窘态贵族的怒火。从披散下来的亚麻长发,罗嘉认出那正是在立柱后窥视自己的女孩。
她转过身,以折扇遮面,只露出一双明亮的蓝眼睛,浑然不觉自己和死亡并肩而立。“我是米兰达·格拉斯。科尔法伦祭司,您的宅邸住得还舒心吗?您的声名在卡萨斯亦有所耳闻。据说您陈说的真理如风携来的草籽一般,在荒漠中亦能扎根。”
科尔法伦交叉指尖,以示敬意。“承蒙格拉斯伯爵的慷慨关照,我在卡萨斯一切安好。在大能无所不知的眼下,并无荒芜与富庶之分。我等心怀虔诚,因而四处皆是水草丰茂之地。”
米兰达微微躬身致意。“能听到如此真言属实令人心生喜悦。卡萨斯离灰花之城实在遥远,来往多奔波劳苦,长久不能听闻大能圣言,实在让人遗憾。”
单看这有礼姿态,很难想象卡萨斯的圣约殿堂被焚烧是短短十一年前。
“传道无谓路途远近,唯有假先知才会计量途中劳苦。卡萨斯和瓦拉德什相距遥远,不被异端妄言蛊惑,也是蒙大能青睐。”
科尔法伦同样肃然回答,全然不顾短短数分钟前是如何谴责这片蔑神之地。
在一片宾主尽欢的和谐气氛中,少女漂亮的蓝眼睛定格在罗嘉身上。“请问这一位……。”
“我的学生,罗嘉。”科尔法伦把手放在罗嘉的肩上。米兰达笑起来,或着说,她让别人觉得她在微笑:“真是个好名字,尽管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但我一听就觉得这一定是个古老的词汇——父亲今日身体微恙,请容我为您引荐宾客。”
“不胜感激,格拉斯小姐。”
两人一应一答着走远,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将罗嘉扔在了原地。很快就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罗嘉也乐得清闲。无论格拉斯小姐看上去多么善解人意,她颈上无形的血红丝线还是太刺目了,比周围人要粗上整整一圈。再结合从科尔法伦口中打听到的女爵手下远近闻名的美貌使女,小原体觉得还是需要谨慎些。
他找了個角落,半心半意地往嘴里塞着点心,顺便打量整个宴会厅。在几个角落,他发现几根同样略粗的无形丝线,主人无一例外是青春美貌的女性。可能是使女的数量过于饱和了,或者那位传说中的女爵有些太重视这场宴会了。
整个大厅的声音涌进罗嘉耳中,恩怨情仇、闺阁的桃色密事,不可告人的阴私,乐师拉断了一根琴弦,一名侍者的右腿膝关节发出咔咔声……这些信息被原体分门别类地整理归纳。而他格外重视的几名女郎言谈举止如常,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正思索间,罗嘉的余光瞥到身侧角落的阴影更浓了几分。他随手摘下果盘上一颗鲜艳欲滴的樱桃,朝着角落扔了过去。
应有的落地声没有出现。他眼睁睁看着那枚果肉凭空消失,随着细微的咀嚼声,樱桃的细梗落在了地上。
“核不能吃。”他说。
一枚细小的果核被凭空吐出来,掉在地上滴溜溜打了两个滚。罗嘉叹了口气,把一块热气腾腾的馅饼递过去。
“你来干什么。”他若无其事地问,假装在看经过的侍者。
“吃饭。”维克多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伴着多汁果肉被啃咬的响动。
“……暮星号是没有食物吗。”罗嘉一口气堵在半途。
“你走后她就不做了。”
“……你们不会自己做吗?”
“没有意义。”维克多咕哝。
罗嘉叹着气从侍者餐盘里取走一杯酒,礼貌地向对方点点头。还没等侍者完全转过身,他手中的酒杯就不见了。角落传来令人遐想的吮吸声。
“维克多……”
“你才两个月,不能喝酒。”尽管罗嘉看不到对方的脸,但依旧能想象他理直气壮的神情。
“我不记得有哪个医生说过药物滥用患者可以饮酒的。”
“……”
小原体叹了口气,露出和稚嫩面庞格格不入的沉重。“你到底要干什么,维克多?”
“……”
“好吧,好吧。我试图找过你们的。在我从伯利恒醒来后,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下纳瑞克。我让他走了,去找自己的使命。然后我回去找你们,只看到了一个大坑。我在那里呆了许多天,又回到伯利恒,翻找了每一块石头,但你们还是没有出来——你们现在又来做什么呢?”罗嘉握紧拳头,尖利的指甲刺进手心,他却浑然不觉。
无人应答。
“我抛下了你们,你们也抛下了我,我们两清了。如果你们在这座城里有什么利益需求,欢迎找我合作——那是什么声音?”罗嘉皱起了眉毛,一阵隐约的歌声传进他的耳朵。曲调绵长,声线哀怨,若有似无地缠绕着他的思绪,周围人却没有一个发觉的。
他站在原地,凝神细听了两分钟,还是没有听出歌词的内容,只觉得一股渗入骨髓的幽怨之意。
“我也听到了。”维克多突然开口,吓了他一跳。“不太对劲,先让我去看看——”
“不必了。”罗嘉猛地打断了他,本来想在观察观察的心思不知为何被按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故升起的不悦。他转过身,循着隐约歌声径直向门外走去。听起来像是从宅邸后面传来的,在维克多或者其他人来搅自己兴致之前,他最好看个明白。
罗嘉走进一道隐蔽的门后。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悄悄离开了,至少他觉得没有。一条曲折的走廊铺陈在他面前,墙上挂着许多精美的挂毯和画像,每走几步,就有镀金的造型烛台照亮。蜡烛幽幽燃烧着,即使没有风,烛光也细小如豆,隐约照出墙纸古朴的花纹。
他看到墙上的油画里有战争、密谋、交媾与瘟疫的场景,笔法大胆、色泽鲜艳,在昏黄光照下仿佛活过来一般。绕过一个断头台的场景,垂下的头颅正死不瞑目地大睁着眼睛,罗嘉终于看到了出口。月光下的花园草木扶疏,微凉的夜风携着花香扑面而来。
罗嘉走进花园,树木在婆娑声中向他轻语着秘密,但他没有听懂。那歌声终于清晰了起来。
“杨柳,杨柳,杨柳。
快一点,他就要来了。
青青的柳枝编成一个翠环;
不要怪他,我甘心受他笑骂——”
他分开繁密的花枝,在凝满霜花般的月光的大地上,繁密的荆棘丛中,立着一架简单的秋千。一名披散着黑发的女郎正坐在上面轻轻荡着,唱着惹人哀伤的曲子。
也许是听到身后的响动,她微微偏过头,转过一张朱唇韶颜来。倘若不是看到她飘散的碎发,罗嘉几乎要以为这是尊内藏机巧的象牙雕成的女像。她轻轻捂着心口,口中依旧不住唱着:
“我叫情哥负心郎,他又怎讲?
唱杨柳,杨柳,杨柳。
我见异思迁,由伱另换情郎。”
月光明亮,她的面容却仿佛被一层薄纱遮蔽。罗嘉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一步,终于看清了女郎的全貌。于此同时,女郎也看到了他。
一瞬息间,罗嘉看到了一只遍体生满彩羽的鸟儿,被几根长长的荆棘刺穿身体,铺开的双翼上流下一串串血珠,喉间发出哀鸣。但下一刻,他的视野复归正常。女郎已经从秋千上下来,踏过丛生的荆棘,嫩如菡萏的赤足被刺穿,却没有流出血来。
她走到小原体身前,弯下腰轻轻捧起他的脸来,贴到呼吸交汇的距离。即使这么近,罗嘉依旧觉得,抓到月光,要比看清这样的女人更实际些。
良久,她墨黑的眼睛一滴一滴流下清泪,落在罗嘉的脸上。
“星辰之子啊,您终于踏足于卡萨斯的命运了。拯救我们吧,从渡鸦之主的羽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