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归宁宴酒过三巡,另一边紫禁城里没过多久也收到了消息。
时值晌午,养心殿内。
地龙烘烤之下,整个养心殿里温暖如春,不需要炭盆取暖,龙涎香的味道弥漫开来,让人心情舒畅。
康熙已经用过午膳,正舒舒服服地斜倚在榻上,只穿一身石青色的常服袍,没戴帽子,懒散地看着书。
最近倒是没什么大事,除了每年冬天照例有些地方会偶发雪灾,大部分时候都比较清闲。毕竟要过年了,若无深仇大恨,没有几个大臣喜欢赶在年前找麻烦弹劾人。
梁九功从外头进来,打了个千儿,低头道:
“皇上,您让奴才派人盯着八贝勒和八福晋的归宁宴,这会儿有人回来传信儿了。”
康熙挑了挑眉,并没坐起来:
“噢,那说说看,那边什么情形,索额图和明珠这两个老家伙掐起来没?”
尽管归宁宴这种事情对皇帝而言并不重要,不过,这种宴席上最好观察各方动向。
他当然知道,照索额图、明珠在朝廷里的地位,一旦参加同一场宴席必定会被安排到同一桌,只是这种场面很少,这次好容易碰上,还恰好是自家儿子和儿媳妇的归宁宴,自然想看看情况。
“回皇上的话,先前八爷和安亲王没入席时,索大人和明珠大人差一点就又吵了起来,好在同桌的还有佟国维佟大人,他给圆了场子,所以只是互相刺了几句便没生事端。”
听梁九功这么说,康熙恍然地点了点头。
安亲王府的席位安排得可以啊!
看来,马尔珲那家伙在政务上是不怎么样,可岳乐把这儿子教得不错,起码在平衡局面上有点意思。
康熙放下书,开始有点兴趣了:
“他们入席之前是这样,那入席之后呢?”
梁九功的老脸皱巴了一下:
“听说纳兰家的二爷跟咱们八贝勒关系不错,开席前在桌上说贝勒爷跟福晋恩爱得很,结果佟家大房那位爷听进去了。”
“贝勒爷入席后,他们相谈甚欢,喝了不少,惹得索大人去问佟大人是不是想……”
“哎,后头的,奴才实在不好说。”
康熙斜睨他一眼。
老货,不想得罪人就不想,搁这儿装什么可怜呢?
猜都能猜到索额图嘴里放不出什么好屁!
“就是问佟家是不是打算靠着老八呗,你跟朕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忘了自己是哪家奴才?”
康熙随口骂了一句,也没真的生气。
他知道梁九功怕得罪这几个人,心里也很清楚,不仅仅是梁九功,朝廷里、宫里,谁都不愿意得罪索额图、明珠和佟国维。
索额图是帮康熙擒鳌拜的大功臣,而后平三藩打准噶尔都有重要作用,而且他还是康熙第一任皇后的亲叔父,背景硬扎根深功劳重,索中堂谁敢得罪?
明珠的背景虽然没有索额图那么硬,但同样出身显贵,论辈分是康熙的堂姑父。可大清开国时八旗贵族互相通婚频繁,谁没沾点皇亲国戚的?明珠能出头,也是他自己有本事。
佟家就更不用说了,康熙生母就是佟国维佟国纲的亲生姊妹,后来佟国维又接连送了两個女儿进宫,一个皇后一个贵妃,既是康熙亲舅,也是正经的国舅爷。
这样算起来,背景最狠的应该是佟家才对,他们为啥没站队呢?
很简单。
近十年前佟家那位皇后没了,过了两年佟国维就又送了一个进宫,尽管进宫这么多年都没生个孩子,可万一呢?万一有一位佟家血脉的皇嗣诞生,他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为这位皇子铺好通天大道!
这让康熙有点无奈。
他但凡有脑子就不可能让这个皇子生下来,可他又希望让佟家也掺合进这摊浑水来。
毕竟,明珠、索额图双方制衡固然稳妥,但三足鼎立的局面才最牢靠。
“倒是个好机会啊……”
康熙手里盘着串一百零八颗的念珠,不断摩挲着,若有所思。
既然佟家不肯入局,那造个局让他们入不就好了?
总归老八这孩子性情温和,就算有权臣在侧估计也不会放肆,更何况他母家良嫔是汉人,无论如何都万万不可能得到这个位置,即使自己同意,满朝八旗重臣的弹劾也必定满天飞。
用来搅浑水,很合适。
思及此处,康熙脸上浮出笑意。
他又躺回榻上,恢复成原先的斜倚姿势,悠然道:
“胤禩这孩子,此次表现确实不错。梁九功,传朕口谕过去,就说——”
“八贝勒与福晋恩爱有加,持身以正,不骄不躁,朕很高兴,想着他们小夫妻如今刚建府不久,手头紧,赏金瓜子一罐,兼玉如意一柄,你带着赏赐和旨意亲自去一趟安亲王府吧。”
梁九功躬身答应下来。
但后撤几步,退出养心殿时,却是满眼骇然——
以他在康熙身边伺候的年份,怎么会猜不到皇上心思?
这是要拿亲儿子做局,用八爷钩上鄂伦岱,再让鄂伦岱牵着整个佟家下水啊!
梁九功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和鼻尖的汗,不敢细想下去。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当真是君威难测!
…………
安亲王府离紫禁城并不远,乘马车去,顶多两刻钟功夫也就到了。
梁九功来得很快,半点都没耽搁。
他很清楚,皇上之所以要此刻下旨赏赐,还让自己这个御前太监亲自跑一趟,要的就是在众人面前显示出对八贝勒的重视。
要是去得慢了些,人家宴席都要散了再到,那还有什么意义?回宫等着吃挂落吧!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安亲王府的门,直达宴客厅。
这位皇上身边的红人,在座那些皇亲国戚或是朝廷要员都认识,于是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宣读完了旨意,梁九功亲自将一罐金瓜子和一柄玉如意递到胤禩手中,笑得满脸菊花开,说了不少吉祥话,然后又潇洒离去回宫复命了。
而胤禩则只是稍显意外,不卑不亢地接下了赏赐,转手就让随从好生收了起来,丝毫没有显摆的意思。
只留下在场宾客们一半傻愣在位置上,另一半若有所思。
等到胤禩重新落座,鄂伦岱早就换了个位置,特意坐到了他身边,说话时酒气浓得熏人:
“八爷,皇上这挺看重你啊!我原先立过大功,他赏我的金瓜子也就有一小把,您带福晋归宁居然能得一罐子!”
“我看您有前途得很,真的!”
胤禩微笑着谦虚了几句,神色言语照常,只是没有先前那么坦然自若了。
大家都喝了酒,也没人注意到——
他放在桌下的左手,已经悄然将衣裳死死捏紧,皱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