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寒冬腊月,比起江南,北方的雪堆积的更厚,下得也更大。
冒着寒风冬雪,一队队塘骑将江南最新的消息送往了北边。
面对傅友德的死讯,所有人都处于震惊中,但又不约而同的在震惊过后,将目光放到了秦晋燕周这四藩身。
“还好我没联系你外公……”
作为距离南京最近,最早收到消息的藩王,周王朱橚坐在王府存心殿的椅子感叹。
对于傅友德的死讯,他只能庆幸自己听了自家儿子的劝诫,没有忙着联系自家岳父。
想到这里,他看向了自己的身旁。
在他的身旁,一个身穿世子服的十六岁少年正在拿着毛笔在文册写写画画。
从侧面,朱橚可以看到那文册首页的命题是什么……
李亚仙花酒曲江池
“我早说了,南京城的事情您就不要再牵扯了,您看看您每日研究研究作物和药材果树,我每日写写戏曲剧本,这不是挺好的吗?”
面对朱橚的目光,少年人一边写戏曲剧本,一边头也不回的回应朱橚,顺带还反问道:“您是还想再去一次云南?”
“额这……”朱橚被自家儿子怼的哑口无言。
在这周王府中,能让朱橚如此吃瘪的,也就只有他的嫡长子朱有炖了。
早在童年时,朱有燉就表现出过人的才华,当年朱橚因私下密会冯胜而被朱元璋贬去云南。
在朱橚离开的日子里,朱元璋令年仅十岁的朱有燉管理周王府,结果他不仅展现出了早熟的一面,还在三年时间里将周王府治理的井井有条。
因为他的聪慧,导致朱元璋格外喜欢这个孙子。
洪武二十四年,朱元璋提前将十三岁的朱有燉册立为周世子,这种殊荣是其他世子所望尘莫及的,而朱有炖也借机疏请求朱元璋将自家父亲朱橚批准回封地。
朱元璋见朱有炖有孝心,加朱橚在云南表现还算可以,也就批准了朱橚回河南。
洪武二十六年,朱有炖又趁着和朱橚前往南京之际,在南京和朱元璋培养了一段时间的感情,替自家父亲清除了曾经的罪名。
朱橚不仅没有被朱元璋责骂,反而还领到了河套镇虏城子的草场。
当然,这两年里,他一直按照自家儿子的话,没有过多的与冯胜书信往来,这也是朱元璋宽恕他的原因。
相比较他,北边的朱棡就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了。
正因他的没有耐心,这才害死了傅友德。
“您好好在王府里摆弄作物花草不好吗,干嘛要学三伯?”朱有炖一心二用的谱写戏曲剧本,教导父亲。
朱橚本来有意反驳,可朱有炖却站了起来,作势要走。
不过在走之前,他还是看了一眼自家父亲:“我看三伯,很快就要大祸临头了……”
“混账!!!”
几乎是在朱有炖脱口而出的同一瞬间,山西太原城的朱棡也得到了傅友德身死的消息,盛怒之下的他提剑挥砍了四周的所有器物。
如此两字时后,朱棡才丢下了手中长剑,栽倒坐在了存心殿的地。
“完了……”吐出这两字,朱棡只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疼,积蓄着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
他强撑着站起,却在站起的一瞬间感觉眼前一黑,顿时栽倒在了地。
“殿下!”
殿外护卫见状,大惊跑入殿中将朱棡搀扶,但不管他们怎么呼唤朱棡,朱棡都没有要醒来的痕迹。
“死了……”
在朱棡晕倒后不久,身千里外一片雪林中的秦王朱樉也得到了傅友德身死的消息。
手握弓矢的他一开始还愣了下,可随后他就露出了笑容:“死得好!”
他转身看向自己身旁的几个亲信:“傅友德身死,我就可以盘算西北了。”
“你们盯好了地方,不出我预料的话,今年西边的羌番肯定会叛乱,一旦叛乱你们就立马以我的口吻向我爹疏,就说……”
朱樉缓缓举起了长弓箭矢,瞄准雪林之中的一点斑斓。
在箭矢射出的一瞬间,他也脱口而出:“孤要亲征平叛!”
箭矢飞跃数十步,一箭射中那斑斓野鸡,尽管它扑腾翅膀想要腾飞而去,却也只能在几下扑腾后殒命当场。
看着那野鸡中箭,朱樉也没有心思在秦岭游猎了,带着护卫转身离去,只留下几名兵卒去拾回猎物。
在傅友德身死的大消息下,燕府世子册立,与朱高煦被册封渤海郡王的消息显得尤为渺小。
除了与他们相关的人会关注这条消息,旁人都将心思放在了傅友德的这条消息。
只是与他们相关的人在看到这条消息时,不免会对朱高煦无法袭世子位而叹息。
“爹立了高炽做世子,高煦被派往吉林船厂,那地方被爹设为吉林卫,归高煦节制。”
“对了,他被册立为渤海郡王了……”
“唉,也不知道这么说行不行。”
北平,燕王府前寝宫殿门前,高大黢黑的朱棣正站在殿门前,背过身子演练着如何与自己徐妹子解释。
在他身后,姚广孝一如既往的穿着黑色僧袍,只是肩头加了披风。
他老神在在的拿着一串佛珠盘算,显然朱棣在这里已经演练了许久。
“算了,就这么说吧,反正俺也不知道怎么交代,徐妹子要怪罪也得怪到爹身。”
似乎是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朱棣干脆摆烂了,暗自给自己打了打气后,便转身带着姚广孝走进了前寝宫里。
“徐妹子……”
朱棣小声喊着,不过说是喊,实际倒与说话没两样。
“殿下编好了吗?”
朱棣这边探头探脑的喊着,却不想徐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把他吓了一跳。
他转身看去,却不想徐氏就站在殿门的一侧,与刚才的自己只有一墙之隔。
显然,他刚才演练的一切都派不用场了,因为徐氏已经知道了。
“徐妹子,俺…嘿嘿……”
朱棣用笑容掩饰尴尬,但徐氏的心思却不在他的身,而是往前走了几步,越过朱棣坐在了前寝宫用来待客的椅子。
她摆手示意宫女给朱棣两人抬椅子,而二人坐下后,她才露出担忧的神色道:
“陛下此举,不是让高煦另起炉灶吗?”
徐氏这话说出,朱棣就尴尬看了看姚广孝,显然他们都知道朱元璋的想法。
册立朱高炽为世子,这从礼法来说是没问题的,但把朱高煦册封到吉林船厂那么远的地方,显然就是故意将朱高煦与燕府分开的。
毕竟是自己的爹,朱棣还是得在媳妇面前为自家老爹找借口,因此小心道:
“兴许是高煦有了能力,让他去吉林守边,毕竟爹给高煦的待遇都快比靖江那一脉了。”
“陛下对二殿下,确实待遇颇丰。”姚广孝也停下了手中的盘算,睁开眼睛附和了朱棣。
“这事情不用伱们说。”徐氏黛眉微皱,一手搭在椅子,一手放在腿,尽管坐姿没问题,但那气势却给人一种女将军的错觉。
“我先前问了张玉,他与我说,那吉林船厂只有六千余口人,男丁不过一两千。”
“即便陛下又给高煦添了五百护卫军,但按照卫所的三战七屯来看,高煦手下也不过只有千人不到。”
“北边的女真人你们都比我了解,他们时不时就能拉出千人去劫掠边民,高煦又得守城还得备边,若是出了什么事情……”
徐氏的眉头似乎没有舒展过,心里对自家次子挂念得紧。
眼看自家妹子不高兴,朱棣说出朱高煦之所以会被封在吉林的原因:
“十五弟辽王只比高煦长两岁,又没有经过战事,虽然爹有意让他在广宁就藩,但辽东军民劳役繁重,而且朝鲜那边一直有声音要入侵辽东。”
“加今年北边西阳哈犯边,南边倭寇火烧金州中左所,辽东实为云南之外第二边患频重的地方。”
“云南那边,爹派了允恭和宋晟、瞿能他们去,辽东的周兴一个人看管不过来三边,只能让周兴重辽东、辽南,十五弟重辽西,而后将北边的辽北交给高煦了。”
“其实徐妹子你也不用担心,老十七在大宁防备着兀良哈,高煦只要打打下手就行。”
“至于北边,虽然有西阳哈那厮叩边,但只要高煦固守也不成问题。”
“实在不行,我时不时派朱能去陪他搜山,总归安全些。”
徐氏担心朱高煦,朱棣又何尝不是。
辽东本来就危险,而朱高煦又要被朱元璋委任北边防御,在防备女真的同时,还要防备兀良哈的突袭,十分凶险。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它距离辽东是有一段距离的。
从吉林船厂到辽东最近的一个卫足足有五百余里,中间只有三个驿站,一旦驿站被切断,而吉林船厂无法自给自足,那朱高煦就要面临断粮的危险了。
站在朱棣的角度来看,他认为他爹将高煦放在这样的位置,自然是很认可高煦的能力。
可是不管朱棣怎么说服自己,他都没办法安下心来。
“殿下和王妃,最好还是不要插手二殿下的事情。”
在朱高煦与徐氏相互担心朱高煦的时候,姚广孝不合时宜的开口,而内容更是让二人炸毛。
“老和尚,你干嘛这么说。”
朱棣好不容易才把自家妹子安慰好,结果被姚广孝这老和尚一句话就给击垮了,着实有些气。
姚广孝也知道朱棣这人豪爽,脱口而出的也不是责骂,而是反问,因此他解释道:
“陛下早前在武英殿与太孙说过,或许可以将殿下的封国放在开平卫,但眼下却突然改到了吉林卫。”
“虽然殿下你说的很对,但站在陛下的位置往下看,恐怕陛下是有些忌惮二殿下,并有意将他封往吉林,以此隔绝我燕府与二殿下的。”
“况且,如今二殿下并未向二位求助,那就说明这一切还是在二殿下掌握中的,他并没有到无法掌控局面,需要向二位求助的地步。”
“以贫僧之愚见,如果二殿下真要求助,那必然会走运河向北,在路过北平时停留,与二位求助。”
“若是二殿下有自信,并且看出了陛下不希望他与燕府牵扯太深,那恐怕他会走去登莱,乘船渡海前往金州卫,从辽南往吉林而去。”
分析到这里,姚广孝手中佛珠继续盘算起来:
“二殿下所面对的局势如何,只需看他走哪一条路便能知晓了。”
姚广孝站在局外人的身份分析着一切,徐氏听后也渐渐放下心来,但终究还是担心道:
“这孩子自从去年腊月开始就没与我写过信,至眼下已经过去了一年。”
“允恭也说他这一年变化很大,却是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遭遇了些什么。”
徐氏本能的觉得自家儿子的变化很大,倒是朱棣没有那么细腻,他笑道:
“跟在俺爹身边,能学到的东西可是很多的,徐妹子你也不用太担心。”
“我觉得高煦这变化蛮好的,等日后我爹想开了,说不定还能让我和他一起带兵出击漠北,去扫那北虏的老巢。”
一想到自己能带着朱高煦去扫蒙古人的老巢,朱棣就笑得合不拢嘴。
倒是在他合不拢嘴的时候,朱高煦也同样合不拢嘴。
“殿下,这位就是淮安府的杨彬。”
南京之中,在亦失哈的提醒下,坐在圆桌前大快朵颐的朱高煦抬起了头。
此刻的他身处一处类似酒楼的地方,在这雅间内,几乎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繁华的气息。
宽敞的会厅里挂满了挂件挂饰,一排排黄花梨的桌椅被拼接细腻,雕刻精美。
雅间中心摆放着一个黄花梨的大圆桌,四周墙壁悬挂着各种形状和色彩的艺术品,比如细腻的彩陶、雕刻的各种石头和珊瑚,让人眼前一亮。
在他面前,一张圆桌摆放着九荤六素三汤等共计十八道菜,尽数是用来招待他的。
越过这饭菜,对面站着还未入座的亦失哈,以及一位年纪三旬下,身材圆润的男人。
他穿着普通的绢布,若不是吃的圆润,看去也就是个平民之中的小富农罢了。
在这男人身后,雅间里摆着一块木镶玉的屏风,透过那屏风的空隙,朱高煦可以看到五六名身材纤细丰腴,娥眉长目的白皙乐女正在弹奏乐曲。
而在这群乐女的背后,则是摆放着一张长约丈许的拔步床,足够好几个人休息。
“入座吧。”
朱高煦带着笑意招呼,闻言穿着绢布的杨彬也在亦失哈入座朱高煦身旁时,来到了朱高煦左侧入座。
“你想要我手的一千盐引和一千斤茶?”
朱高煦没有藏着掖着,而是选择开门见山。
他这样的开诚布公倒是让习惯了官场人情世故的杨彬措手不及,以往他求人都是等到喝的差不多才开始办事,那些勋贵官人宗室摆着一副高高在的模样。
如今突然来了个坦率的,他反而不会应付了。
杨彬的尴尬被亦失哈看在眼里,对此他笑着安抚道:
“杨善人,我早与你说过,我家殿下与寻常勋贵宗室不同,你却是不信,如今可信了?”
“信、信信!殿下确实与众不同。”
在亦失哈的圆场下,杨彬也一边为朱高煦倒酒,一边不断点头,同时对朱高煦道:
“殿下,草民听闻你要就藩,担心那吉林苦寒,物产不丰,因此毛遂自荐,想为您解决些事情。”
杨彬没有明目张胆的说自己要购入朱高煦手中盐引,而是换了个说法。
对于洪武年间的盐引制度,朱高煦也是非常熟悉的,毕竟他记忆超群,许多事情都在这几个月禁足看书中记了下来。
明代绝大部分时间施行的盐政制度都是“开中制”,而通常说的纳米中盐的开中法是其中一个主要组成部分。
在明朝前中期,盐法与军需供应中扮演着南粮北运的重要角色。
当今洪武二十七年,大明有二百一十九个县产盐,而产盐区域被朝廷划分出来设置盐场。
这些盐场分别处于六个都转运盐使司和八个盐课提举司管理之下,食盐的生产由专门的灶户负责。
因为制盐方法主要是煎煮和晾晒,所以食盐的品质也因生产方法及产地而有高低。
当下灶户的待遇是比较好的,产盐一引四百斤则给钞二贯,并且优免杂役。
由于待遇好,因此灶户们不仅负责制盐,还有防备贩卖私盐的责任。
这种待遇,在朱高煦的钱钞法出炉后得到了提升,由于宝钞升值,因此朝廷将给钞二贯又折为了给钱一贯,所以灶户的待遇普遍得到提升。
待遇跟,责任心也就更强,因此沿海私盐的贩卖难度也就更大了。
对于盐商们来说,私盐难以购买,那就只能继续走官盐盐引的路子了。
不过官盐的路子并不好走,根据具体的流程,朝廷每年会根据各地需求在各地发榜招商,明确各地所需,及相应的兑换各区盐引数目,如此称为“开中”。
在这些地方的盐商看到榜文后,会根据榜文申请中盐,并根据要求输送指定中纳物至指定地点,以此换取仓钞,称为“报中”。
盐商持仓钞至运司等待兑换盐引,而后运司根据底簿与仓所送来的仓钞核对本年数目后进行开中。
开中结束后,运司将底簿及仓钞送至南京户部核对,然后由南京户部印刷盐引,送回运司,再由运司将盐引交与盐商。
到这里,可认为是“开中制”阶段结束,而盐商需要再后续持盐引等候朝廷指示,根据规定前往指定盐场支盐,又称为“守支”。
待盐商支盐后,需要将盐送至指定批验所,批验所会在食盐达到一单时核验。
只有在核验无误后,盐商方可将食盐运至指定行盐区域售卖,售卖完毕即将盐引交。
可以说,走官盐的流程不仅繁琐,还不一定排队,其中的弯弯绕绕让许多盐商都头疼不已,基本一路得用银钱开道才能疏通。
相比较之下,走王府和勋贵的盐引就轻松了许多,只需要打通王府的门路,然后凭借王府的令牌和核查无误的盐引就能迅速贩卖官盐,效率比盐课司快了好几倍。
朱高煦手里有一千盐引,折算下来就是四十万斤盐,足够二十万人吃一年了。
要知道这是在明初,整个大明拥有二十万人口以的城池也只有十几座,所以这一千引盐,实际可以满足地方一州一县乃至一府的用度。
在杨彬看来,吉林卫苦寒,产粮又少,如果朱高煦将这一千引盐交给自己,那估计是要纳米中输,让他运粮去吉林卫。
朝廷规定的纳米中输,一般是大引四百斤中输二到五石,以当下米价折钱也就是六百文到一贯五钱左右。
不过实际,一千引盐按照当今市价来算,却是能换最少八千贯。
也就是说,如果要纳米中输,杨彬只需要运两千到一万石米给朱高煦就可以,但事后他可以凭借这盐引来贩卖食盐,购入最少两万六千石米。
诚然,从关内运粮前往吉林路途漫长,运耗极大,但也没有超过一倍那么夸张,尤其是去吉林完全可以走八成水路,只需要走两成陆路,这损耗在太平时,实际不超过三成。
毕竟是王府的“中输”,没有哪个边将敢拦拿卡要。
依照这个算法,杨彬每年最少可以用渤海王府的盐引赚到一万石以的利润,折约三千余贯。
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热切的来寻找朱高煦。
不过,他或许是找错对象了。
若是换了旁人面对吉林卫的情况,自然会选择“纳米中输”,但朱高煦可不打算那么做。
殿下,您看……
杨彬见朱高煦久久不说话,因此小心翼翼的再度给他满了一杯酒。
望着杨彬给满的酒,朱高煦嘴角微挑,伸手便将杨彬倒好的酒给一饮而尽。
不等杨彬反应过来继续倒酒,他就用手盖住了酒杯,随后转头看向笑容灿烂的杨彬:
“八千贯,盐引卖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