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烽火延绵,羌胡兵抵汉营……
鸡西堡,这个被朱高煦屡次加固,几乎成为关隘的地方,此刻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绞肉机。
探马赤军在攻城,如蚁聚蜂攒般攀爬吕公车,跃入马道,挥舞着手中钝兵,口中不断呐喊着明军听不懂的话。
他们没有结阵的说法,有的只是一鼓作气和那足以压垮明军的数量优势。
“放!”
“轰轰!!”
八门火炮再次冒出冲天火光,将许多试图攀爬吕公车的探马赤军击毙。
作为回应,无数探马赤军张弓搭箭,朝着女墙反击的明军射箭。
一支支利箭从耳畔呼啸而过,马道短兵交击,惨叫声四起,满目血肉横飞。
暴雨般的箭矢飞掠着甲胄擦过,但更多是射中甲胄,把人射成一个个刺猬。
骂人的话已经没有,四周都是人,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飞溅的血污在空中抛洒,骁勇的兵卒连连反击,饶是死去,那灵魂都似乎还在染血的浓雾中嘶吼。
一双双杀得血红的眼睛在狰狞的面孔显得尤为凶狠,空气中飘散的血腥气也成为了最为强大的兴奋剂。
硝烟弥漫,城内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来战!”
马道,林粟放声嘶吼,脸满是血迹,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亦或者是同袍的。
此刻,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必须守住鸡西堡,与殿下一起。
“额啊!”
挥锤,这似乎成为了城墙所有人机械性重复的一件事情。
不断地有人从马道落入城中,也不断地有人倒在马道。
不足两丈宽的马道,此时此刻挤满了人。
数千胡兵蜂拥而至,连梯爬,不断抢占着鸡西堡马道的空间。
滚水泼出,烫伤一片,惨叫连连……
短兵交击,火星飞溅,生死搏杀……
甲兵对甲兵,这样的势均力敌使得战线变得焦灼。
数千人鏖战一字时却未进一步的场景令人震撼,一些不了马道的胡兵开始用步弓瞄准明军的面颊放箭面突。
同样的,无法冲阵前的明军也纷纷举弓射箭。
“轰轰!!”
火炮声每隔一字时作响,每次都能带走十数条乃至数十条性命。
即便如此,胡兵的数量依旧要比明军多太多太多,许多明军战至力竭,被同袍拉至身后,换人再。
一时间,整条防线岌岌可危……
“噔!”
短兵交击,传递过来的力道让王义虎口疼痛。
他个人武艺与气力并不强大,相貌也十分普通,正因各方面都十分普通,他才当了八年的百户官。
在朱高煦没有来到吉林城前,就连他这百户官,都是承袭父辈的余萌才混的。
“老王你退开!”
有人伸出手将王义拽回,却是他身前的胡兵挥动兵器即将击打到他。
谁都看出了王义已经是强弩之末,因此连连将他往后拽。
在这浓雾中,王义在后退的路已经渐渐看不到敌军,只能听到耳边的喊杀声。
他得到了休息的机会,整个人倚靠在马道的一处石墩,奢侈的恢复着气力。
望着前方还在拼杀的同袍,他低头瞥了一眼已经迸裂的虎口,鲜血将手缠绕的粗布浸透,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抬头,他看了一眼四周不曾散去的浓雾,似乎想到了记忆中父亲。
“爹,我当了千户官,比您的官大……”
咧嘴一笑,王义不顾手的疼痛,强撑着力气准备奔赴前线。
“可以了!”
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肩头,王义转头看去,却见朱高煦站在他身后。
此刻的他重新披双甲,王义虽然已经伤痕累累,却依旧咧着嘴笑:“殿下您放心,只要还有一个兵活着,这鸡西堡就破不了!”
“我知道……”朱高煦戴凤翅盔,取出一块铁面甲戴在脸。
隔着铁面甲,朱高煦沉闷的继续开口:“现在,我也是兵!”
话音落下,朱高煦便往前方走去,王义见状也抓起丢在一旁的金瓜锤,踉跄着跟了去。
“杀!”
“娘贼酋,来啊!放箭!”
浓雾之中,双方谩骂,尽管各自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可手的举动却代表了一切。
一名渤海军被尸体绊倒,站在他前方的胡兵见状便要朝他的后脑砸下铁骨朵。
“滚!”
浓雾中,黑影一闪而过,瞬间将那胡兵手中铁骨朵撞飞。
一时间,那胡兵虎口迸裂,来不及呼叫便抬头看到了高出他几乎半个身子的朱高煦。
这样的人突然出现在战场,饶是身经百战的探马赤军也不由吃了一惊。
没有反应的时间和空间,两把铁锏挥动砸下,左右开弓之间,两名探马赤军栽倒。
“兄弟们!咱们捡殿下落下的胡狗来吃!”
“吼!!”
王义嘶吼着,挥动铁锤便将朱高煦重伤的其中一名探马赤军砸死。
在他身后,渤海军与辽东军纷纷跟,将另一名探马赤军砸死,尸体丢下堡内。
“放箭!先射那个大个子!”
探马赤军之中,一名百户官指挥着无法在一线厮杀的探马赤军弯弓搭箭,朝着朱高煦便射去。
数十支箭矢尽数射在朱高煦正面,大多被双重甲磕飞,但也有少部分射在了外甲的缝隙中,晃悠的卡着。
这次朱高煦学聪明了,面甲挡住了他正面唯一暴露在外的皮肤,而王义则是带着兵卒们跟在他身旁,帮他解决那些试图从多角度偷袭的胡兵。
没有了被偷袭的顾忌,朱高煦需要做的,只有一往直前。
在王义的配合下,朱高煦的体力消耗也不如昨日那么大,渐渐的适应了这种节奏。
很快,这一段城墙开始反扑,在两丈宽的马道,能正面短兵与朱高煦交击的仅有那七八名胡兵,加王义保护他的两侧,他所需要面对的只有五六人。
哪怕佩戴面甲视线受阻,可朱高煦却渐渐享受了起来。
他数着倒在自己锏下的探马赤军,从两个到五个,再到十个,二十个……
渐渐地,他忘记了数目,只觉得胸中的那口气正在被疯狂消耗。
不过二字时十分钟,他的喉咙有了火辣辣的灼烧感,面甲成为了阻碍他呼吸的存在。
“再来!全都来!”
朱高煦在心中吼叫,手中的铁锏也开始渐渐沉重。
“砰!!”
一击之下,朱高煦在击倒一名探马赤军的同时,手中一把铁锏也脱手而出。
“他没力气了!”
“宰了他!”
“他个高,打断他的腿!”
探马赤军之中,看到朱高煦的动作越来越慢,他们终于摆脱了恐惧,将前番的恐惧转化为了当下的动力。
他们前仆后继的杀向朱高煦,企图利用个矮的优势去进攻朱高煦下三路。
“保护殿下!”
王义满脸血污,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敌军的。
饶是他已经力竭,却依旧放声嘶吼,带着兵卒们护卫着朱高煦。
“快了……”
朱高煦的目光不在面前的探马赤军身,他的目光放在大雾中,而那雾中此刻终于出现了他要看到的东西。
“他们赶下去!”
当吕公车出现,朱高煦就知道探马赤军已经所剩不多。
他抢过身边一名兵卒的盾牌,一手持盾,一手持锏,埋头便往前方的探马赤军撞去。
当一个身长六尺,连人带甲重逾二百余斤的存在朝身长不过五尺,体重不过百斤出头探马赤军撞来时,任何阵脚都挡不住那股力道。
只是一瞬间,探马赤军便被朱高煦撞倒数名,阵脚破开了一个口子。
他们的栽倒引起了连锁反应,让拥挤的阵脚开始往后倒。
“杀!”
王义把握住了机会,带着身后的兄弟踩着倒下的探马赤军开始往前进攻。
百来人从他们身践踏而过,并刻意避开了朱高煦倒下的位置。
“撤!”
眼看己方阵脚已乱,负责指挥的探马赤军千户不得已下达了撤退的军令。
紧接着,残败的探马赤军开始撤退,明军追杀着他们,直到看着他们退下城去,这才拼尽力气用戳枪将攻城塔推倒。
当高大的攻城塔倒下的那一刻,所有明军都松懈了下来,他们瘫软在了这一段马道,横七竖八,与尸体躺在一起却再也没有了恐惧感。
朱高煦也是其中一员,他脱下了凤翅盔和面甲,大口的喘着粗气。
许多兄弟看着他,见他大喘气时总算露出了笑容。
说句实话,如果朱高煦能保持这样强度的手段而不疲惫,那他们反而要怀疑自家殿下是不是神仙转世了。
躺下一字时,朱高煦扶着女墙站了起来。
在他四周是无数的尸体,几乎堆满了马道。
“起身,去下一段!”
朱高煦疲惫的仰天喊出这一句话,随后便带着百余名兵卒开始驰援其余段的城墙。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大雾随着太阳的升起而开始消散,不等被朱高煦他们赶下城的千户官率领残部撤退回营垒,雾气就已经变淡,渐渐地哈剌兀已经可以看清楚当下的战场。
当他看到己方一队兵马撤回的时候,他脸面色铁青。
但今日的鸡西堡,注定了要让他吃一次闭门羹。
在他的注视下,一队队兵马被赶下鸡西堡,全部败退回来。
当最后一队兵马被赶下鸡西堡的时候,第一队败退阵来的千户官也狼狈逃回。
“说说吧,你是怎么在一刻钟的时间里从报捷变成败退的……”
哈剌兀看着跪在地的探马赤军千户,对此那千户也硬着头皮说道:
“南人之中有一个猛将,我们的人在马道施展不开,实在挡不住他……”
“你是在欺骗我吗?!”听到千户那可笑的话,哈剌兀举起了马鞭,欲要打下。
倒是这时在旁边的脱鲁忽察儿忽然询问:“你手的,是那人的兵器吗?”
“是!”千户连忙双手呈出自己从战场命人捡回的兵器。
哈剌兀见状也压住了脾气,接过那铁锏后脸色稍缓,却在片刻后变得更为难看。
“这起码有十斤,能用这样短兵的人,看来南人之中真的有一个猛将,不知道是平保儿还是谁。”
哈剌兀和脱鲁忽察儿看着那沉重的铁锏,用手掂量了一下,都不由觉得头疼。
“南人都叫他“殿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千户模仿着官话之中的殿下解释,听到这话的二人也愣了愣。
胡兵不知道官话还好说,他们这些贵族可是精通官话。
南音之中的“殿下”,不就是指藩王和亲王吗?
“是渤海王朱高煦,燕王朱棣的二儿子。”
脱鲁忽察儿看着哈剌兀说出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哈剌兀听后也攥紧了手中的铁锏。
“倒是没想到,那个疯子也能生出这么勇猛的儿子。”
哈剌兀拿起铁锏观摩,他只是单手观摩片刻,就感觉到了小臂发酸,真不知道朱高煦是怎么用它来做兵器的。
“清算死伤,命大军休整一日,明日看看南人还剩多少兵马。”
哈剌兀没有再度下令反攻,他看过中原的兵书,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脱鲁忽察儿抱胸应下,随后开始安排大军准备杀羊造饭。
同样的事情不止是他们在做,明军也在做。
朱高煦回到了门楼处,脱下了甲胄后只觉得重获新生,整个人轻松太多。
他靠在椅子,腹中饥饿难耐。
不多时,门楼外传来了脚步声,满身血污的亦失哈端着一盆羊肉走进了门楼内。
“殿下,先吃些垫垫肚子,饭很快就好。”
亦失哈将那盆羊肉放在了朱高煦的面前,足有好几斤重。
一见到这盆羊肉,朱高煦就下意识伸出手去,好在他看到了自己手的血污,只能强忍着疲惫起身,去角落清洗了一番。
待他回来,伸出手便开始大快朵颐,同时他还对亦失哈交代:“坐下一起吃。”
“奴婢就不吃了,堡内还有事。”亦失哈也很疲惫,尽管他负责的是二线战场,但今日跌落城墙的甲兵,比昨天攻城的甲兵还多。
简单作揖后,亦失哈便转身离开了门楼。
一刻钟后,朱高煦吃干抹净,林粟与王义也带着几名百户官从门外走来。
“都吃了没?”朱高煦见到众人便询问是否吃饭,但众人面色凝重,朱高煦见状也意识到了今日午的死伤不少。
“殿下,今日吉林与辽东的兄弟战死一百三十七人,重伤二百五十二人,扈从也死伤四百七十二人……”
仅仅一日,明军死伤便达到八百余人,其中甲兵死伤近四百人。
“四百人……”朱高煦沉默了,哪怕是昨日战后,他们也没想过一日时间会死伤近四百人。
“两天时间,我们已经死伤五百余人了。”林粟等人低下头。
吉林城甲兵不过三千,如今已经战死六分之一。
如果他们的身后不是家人,那恐怕他们早已崩溃。
“胡兵死伤多少……”朱高煦沉声询问,一旁的王义也作揖道:“还没算好,但应该不低于一千五,被火炮打死的就多达三四百人。”
还好,胡兵的死伤让朱高煦缓了一口气。
今日攻城尽数是甲兵,一千五百余名甲兵的身死,恐怕让对面的哈剌兀很不好受。
毕竟在草原,哪怕是吃着元朝老本的明初蒙古诸部,一千五百甲骑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即便现如今的鞑靼、瓦剌二部合并,所能拉出的甲兵也就在四五万罢了。
像兀良哈这样的部落,全军甲兵也很难过万。
十分之一的甲兵死伤,足够让哈剌兀发狂。
想到这里,朱高煦对亦失哈几人交代道:“今日哈剌兀死伤这么多甲兵,明日要么撤军,要么就会加大攻势。”
“他们应该不知道吉林城中有辽东都司的一千甲兵,这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倘若明日他再度压甲兵,那再鏖战一日,他们就会承受不住死伤而撤退。”
“吩咐扈从将这几日从胡兵身扒下的甲胄清洗修复,随后所有身强力壮的都穿甲胄,城驻守。”
“只要鸡西堡不破,哈剌兀他们挺不了多久!”
朱高煦很有自信,因为他了解兀良哈诸部,更了解攻守形式。
冯胜与傅友德告诉过他,古往今来攻城多以围困为主,其次攻心,最后才是强攻。
强攻的例子之所以少,就是因为强攻死伤太大,但凡优势足够大,统兵的将领都不会选择强攻。
这样的例子,也可以用孙子兵法中的“十而围之,五而攻之,倍而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能避之。”来理解。
短短的一句话,却是从竞争的全面状态和情势中给出了最优的决断参考,这就是孙子兵法的价值所在。
当下哈剌兀面对的局面,已经开始逐渐倒向撤退。
尽管他城外还有看似两三万规模的大军,但无甲之兵一旦攻城就会死伤惨重,而鸡西堡守备完善,即便甲兵来袭,没有数倍兵力也难以沦陷。
今日哈剌兀五千余甲兵都没能拿下鸡西堡,并且痛失三分之一的兵力。
到了明日,若是他能发现鸡西堡的甲兵数量并不少于他,那他就会衡量撤退。
“殿下,他们会不会继续围城?”
“对啊,若是围城就不妙了,我们的粮食只够吃十九天了。”
林粟作揖询问,王义也跟,对此朱高煦却并不担心,并解释道:
“倘若他们的粮食够吃,他们应该选择围城,而不是强攻。”
“他们选择强攻,就说明他们自觉粮食不够,并且摸不准我们有多少粮食,因此才会选择强攻。”
“现在强攻失败,胡兵退意已生,只要我们继续坚持下去,用不了几日他们就得撤军。”
朱高煦安抚了众人,也算是变相激励。
听到他的话,亦失哈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里,他们离开的同袍太多,再继续下去,他们都担心下面的人会崩溃。
吉林城自筹建以来,从未遭遇过如此大敌,更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死伤。
现在有了朱高煦的答案,他们也就知道怎么和下面人说了。
想到这里,他们纷纷侧过身子,看向了城外,看向了那连绵的营垒。
“死了这么多人,我们要不要撤?”
当朱高煦等人看向兀良哈营垒时,哈剌兀的大帐内也在经历争吵。
乌齐叶特福余卫部的海撒男答奚在见到了这两日翁牛特部和兀良哈部的死伤后,心中早已有了退意。
当他提出这个想法,乌齐叶特部的万户、千户和台吉们也纷纷颔首点头,都不想继续死磕鸡西堡。
不仅仅是他们,就连兀良哈部的许多将领也都不想继续死磕鸡西堡,尤其是今日一战中,那些见识过朱高煦的厉害的人。
哪怕已经退了回来,但回想起朱高煦的勇猛,他们还是止不住的害怕。
一想到要继续打下去,并且还要和朱高煦这样的人打下去,他们就心底直犯嘀咕。
“今日的失败,是我的问题。”
在众人争吵的时候,哈剌兀没有推卸责任,反而是承认了问题,并且点出了问题:
“他们的甲兵,比我们估计的还要多,他们守城的人,也比我们估计的要多。”
说着,哈剌兀丢出了一块牌子,众人纷纷看去。
辽东都司沈阳中护卫左军千户甲……
“辽东的兵马怎么会在这里?”
捡起令牌的海撒男答奚疑惑看向哈剌兀,可哈剌兀也摇头道:
“我也不知道,但战场捡回的牌子里,只有这个千户和吉林卫的牌子。”
“南人的兵马比我们估计的要多,哪怕加这辽东的一千兵马,也足够我们喝一壶。”
“因此我决定,明日撤军,但是在撤军路,我们会进攻六城,这样不至于无功而返。”
“好!”听到哈剌兀的话,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答应了下来。
此刻的他们已经不再妄图吃下吉林城,因为吉林城这块肉已经崩碎了他们的牙。
相比较之下,北边的六城更容易攻取,并且也能获得不菲的收获。
“既然这样,那就都退去吧。”
哈剌兀摆了摆手,众多贵族见状也纷纷抱胸回礼,随后退出了哈剌兀的大帐。
脱鲁忽察儿也准备离开,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哈剌兀抓住了手。
“嗯?”脱鲁忽察儿疑惑回头,却见哈剌兀脸色阴沉:
“传令部众,今夜丑时1点全军进攻哈达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