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二千一百六十余石,比我们估计的还多。”
九月二十二日,伴随着吉林城的秋收结束,朱高煦坐在一处新建不久的院子书房内,感叹着手中粮册的粮食亩产。
坐在他一旁的,是正在泡茶的亦失哈。
毫无疑问,这里是亦失哈的住所,而朱高煦的渤海王府,如今已被拆了一半,正在兴建中。
“这稻谷奴婢试过了,一石稻谷能出七斗半,比我们预估的还要高,而且颗粒饱满,味道也不错。”
亦失哈为朱高煦倒茶,同时说起了吉林稻谷的优点。
朱高煦听后也颔首表示赞同,毕竟黑土地名声在外,只要有配套的农业设施,所耕种的粮食即便亩产不高,口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叫人弄了没有?我要吃吃这吉林城的稻米。”
他笑着催促亦失哈,亦失哈也笑着回应:“殿下放心,已经让庖厨在弄了。”
“好……”朱高煦笑着低头继续翻看粮册,果然发现吉林城的粮食不论品种,基本都提高了一些产量。
曾经亩产七十多斤的蜀黍,如今居然能有八十多斤的产量,小麦和豆料、粟米也是一样基本都提高了一成左右的亩产。
虽然提高的产量只有七八斤,但加工过后便能得到五六斤成品粮,足够一个人省着吃三天了。
尽管这没有达到朱高煦预期的三成,但一想到这其中许多田地才被开垦第二年,明年才是第三年,因此他也不由高兴了许多。
水利对农作物的重要性,在这收获的时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今年开荒了二十二万亩河滩地,比我们想的还多。”
朱高煦看着粮册的开垦田地数量,心中又小小振奋了许多。
对此,亦失哈却无奈的泼冷水道:“只可惜其中许多地方只简单挖掘了土壑,排水不及水泥沟渠。”
“没事,冬季囤些水泥,三月后气候稍暖,赶在四月前将水渠修好就行,水泥别的不说,干得足够快。”
“这倒也是……”亦失哈笑着附和,同时对朱高煦说道:
“按照今年的安排,明年应该也是这近四万亩老田种水稻,那二十二万亩新田三分之一种植豆料,其余种植小麦,是这样没错吧,殿下?”
“嗯”朱高煦应了一声,手中不停翻看着粮册,怎么看怎么满意。
不到两年的经营,曾经只有几千人的吉林城,如今人口翻了近十倍,耕地更是翻了近三十倍。
这其中之艰难,恐怕只有一路走来的人才能体会。
“今年所收的粮食,老田的粟米和小麦都达到了一百二十斤左右,加工后能得到接近九十斤的成粮。”
“去年开垦,今年耕种的新田,产量则是在八十五斤左右,能得到近六十斤的成粮。”
“奴婢算了算,今年收获的粮食中,除去那四千石充作马料的豆料,剩余的二万五千四百余石粮食,能得到一万九千余石成粮,起码能解决三千二百多丁口的粮食。”
亦失哈高兴的说着,朱高煦也唏嘘道:“让吉林城自给自足,这条路还真是任重道远啊……”
“呵呵……”亦失哈笑道:“您少收些野人,我们就能快些了。”
亦失哈的话让朱高煦轻笑摇头,收获粮食的这几日,又有不少东边的野人小部落来投。
他们来投,主要是因为粮食不够吃,其次是因为嫌真部的弗达哈。
不得不说,弗达哈眼下都快成为朱高煦在野人女真之中的宣传委员了,但凡哪里有女真人遭了灾,他就派人去找当地的头人,与他们交流后,推荐他们前来吉林城。
当然,弗达哈也不是什么不求回报的良家子。
他介绍一些野人部落来吉林城,也是会收取一些牛羊作为回报,同时还能在吉林城这里领到几十到几百石不等的粮食报酬。
朱高煦算了算,仅今年,弗达哈就从他手里得到了近二千石粮食,基本能养活部落之中的千余丁口了,毕竟野人女真对谷物的要求并不算高。
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一名兵卒也端着一张木盘从屋外走了进来。
亦失哈见状,亲自收拾了一下桌面,将木盘的饭菜给摆了桌。
一桶五六斤的稻米饭,一盘炒白菜,一盘炒羊肉和鸡肉,这便是亦失哈招待朱高煦这位郡王的饭菜。
说寒酸吧确实,但在这即将入冬的关外,能吃这些肉菜已经是十分滋润的日子了。
朱高煦也不以为意,毕竟他在渤海王府,也基本属于一日三餐,每餐两荤一菜一汤。
即便后来郭琰嫁过来了,也只提升到了三荤两菜一汤的标准。
在他看来,两个人吃五菜一汤,已经极为奢侈了。
要是按照关内的物价算,他与郭琰每日饭食钱都在一百五十文到二百文之间,每年光吃饭就要吃去五六十贯,等同寻常关内百姓三四年的收入。
朱高煦很挑吃的,但却不追求铺张浪费。
若是让他像诸如靖江郡王一样的郡王,每年花费数百千贯在饭食,他宁愿将多出来的钱粮拿去养兵。
不过说起养兵,朱高煦也询问起了亦失哈:“眼下还有多少兄弟没有军械甲胄?”
老朱是给了朱高煦两千拖家带口的军户和两千独身军户,但这四千人是没有甲胄兵器的,所有的一切都得朱高煦自己准备。
三场的事情,朱高煦交给了孟章负责,但孟章一般都找亦失哈禀告,由亦失哈转告朱高煦。
见朱高煦询问,亦失哈也开口道:“之前缴获胡兵甲胄和兵器都熔炼来锻甲了,眼下六千兵卒之中,仅有不到三千人装备有明甲、暗甲各一套,兵器俱全。”
明甲即扎甲,重四十五斤。
暗甲即布面甲,重十八到二十六斤,渤海军基本选用二十六斤的暗甲。
在一人双甲的情况,养一个兵光甲胄就得拿出不少于六十五斤铁,加兵器的话就是七十斤左右。
这还不算弓箭、箭矢之类的兵器,所以亦失哈先说有的,再说缺的:“当下还有三千二百一十六人缺少甲胄,府库之中熔炼胡兵兵器后,得铁料六万四千斤,又库存十万一千余斤,尚缺六万斤铁。”
“另外暗甲需要棉花,府库之中的棉花只够做两千套。”
“真算起来,恐怕得到明年四月,辽东都司运新的棉花来时,才能赶在七月前让六千人尽数得到双甲。”
亦失哈算好了时间,对此朱高煦也不着急。
冬季他们不会出兵,对暗甲的需求并不高,明年虽然他准备对三江平原动兵,但也会挑在春耕过后才动兵。
等回来的时候,渤海军六千人应该甲胄双全了。
“六千人……”朱高煦在心中呢喃这个数量,还是觉得太少了。
老朱虽然给了他两千独身军户,但始终没有提高他麾下护卫的限额,这就让他有些不太好办了。
如果他没有记错,接下来两年时间里,东北都不会再发生什么大事,而兀良哈这次又被打残,不出意外的话,三五年不能作乱。
这么一来,他连想要提升兵马数量的机会都没有。
“只能私下养兵了吗……”朱高煦脑中下意识想到了天高地远的忽喇温。
那个地方,依托松花江和吉林城,几乎能零损耗的将吉林城粮食运到当地,不管是铸炮还是私下养兵,都是一个极好的地方。
至于练兵养兵的兵源,以现在的局面来看,只有用北山一带的野人女真来练兵了。
梳理好一切,朱高煦一边吃一边询问道:“船厂那边,明年开春能下水几艘船?”
“五艘,都是按殿下您的要求制作的千料马船。”亦失哈不假思索,闻言的朱高煦也颔首。
这五艘马船加之前的两艘战船、三艘马船,差不多能运三千兵马和两万石粮食。
如果只运粮食,一艘马船能运粮三千石,八艘就是两万八千石,加战船,一次性就能运三万石粮食前往忽喇温城。
“开春之后我要征讨忽喇温城的阿台外兰,你让人去打探打探消息,看看从吉林城乘舟师沿江而下,需要多久才能抵达忽喇温城。”
“是……”亦失哈点头应下,不停为朱高煦夹菜。
二人酒足饭饱,过了些许时间,朱高煦便返回了自己那正在被拆迁的王府。
他近来在学女真语和蒙古语,也算是休息时的兴趣。
倒是在他等来这个可以休息的冬季之时,他那南归的老父亲却在忙的焦头烂额。
北平之地有人口一百九十八万,然而其中大半是未曾逃回北方的蒙古人、色目人,以及之后战败投降南下的蒙古人。
可以说,眼下蒙古高原的蒙古人数量,还不如北平一省之地多。
这样的蒙古人数量,自然也就造成了北平时常发生叛乱,需要明军常常平叛。
没有出现意外,在时间进入晚秋之后,北平一带的鞑官又爆发了叛乱,这次的理由是觉得卫所之中的南人针对、歧视他们。
保定、河间二府数千蒙古人叛乱,但叛乱不到十天,就被朱棣领燕山三护卫平定,恶首被诛杀,从犯被赦免。
平叛归来,朱棣依旧精神奕奕。
北平王府内,德胜归来的他往存心殿走去,在即将进殿的时候看到了拿着一封信,恬静坐着看信的徐氏。
“徐妹子,俺回来了……”
朱棣小心翼翼的走进殿里,徐氏听到他的声音后,也放下手中的书信,笑着回头:“吃了吗?”
“没吃。”朱棣走到她身旁坐下,瞥了一眼她手中的书信。
信是朱高煦写的,但送信的人却是朱棣安排好的。
类似这样的信,他在军营里还放着二十多封……
“这次叛乱的百姓都安排好了吗?”
徐氏笑容亲和的询问起了朱棣,脑中还在想那二十几封信的朱棣回过神来,点头道:
“安排好了,不过他们多少都有些怨气,很难解决。”
“这倒是……”徐氏皱了皱眉,脸色担忧道:“两边百姓语言不通,本就容易闹出矛盾,加我们这边都是军户,难免会让他们觉得我们在仗势欺人。”
徐氏口中的我们,赫然就是类指从南边移民实边而来的汉人。
北平作为前元重要的统治地区,聚集了大量的蒙古人和色目人、汉人贵族,加从辽东、漠南迁移而来的六十余万蒙古、高丽俘虏,种种内迁手段让北平这地方与甘肃一同成为了大明民族矛盾最严重的两个地区。
相比较之下,像辽东这样原本都是蒙古、女真、高丽人的地方,反而变得民族团结了起来,因为只剩下了汉人。
北平的复杂性,让朱棣十分头疼,好在他这个人个性豪放,许多蒙古、女真、色目、汉人都信服他。
正因如此,这次的叛乱才这样轻松的被解决,并没有将范围扩大。
“也不知道高煦那边是怎么解决这些事情的……”
徐氏忽的好奇开口,并疑惑道:“按理来说,高煦那里是女真人多,汉人少才对,可他那里好像没有发生过叛乱。”
“这个嘛……”朱棣欲言又止,去过吉林城的他,自然知道自己家那个老二是怎么做的,可他能做的事情,自己不一定能做。
想到这里,朱棣便老实与徐氏说了吉林城的情况,以及朱高煦在吉林城的手段。
“这些……是高煦做的?”徐氏听完后脸不敢置信。
饶是她身为朱高煦的母亲,却也不敢相信朱高煦在理政方面还有这样的才干,并且品德会如此高尚。
她很了解朱高煦,朱高煦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总是肆意妄为,觉得没有人能处置他,所以别说平等对百姓,就连对一些武将勋臣,他都十分无礼。
这才过去几年?这孩子现在都这么听话了?
徐氏不敢相信,但她从朱棣的脸看到了答案。
“高煦……真的变了……”
徐氏看着桌的信,有些不敢承认,却又在语气之中有些欣慰。
她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总算长大了。
感叹过后,徐氏也道:“确实,高煦做的那些事情,我们不可能做。”
均屯田、分口粮、高军饷、开卫学……
朱高煦在吉林城做的这些,放在别的地方,那就是杀头的罪,即便是老朱的儿孙,也免不了圈禁南京或凤阳的结局。
正是因为他所在的地方是吉林城,所以才没有人管他。
“这均屯田,从殿下往高煦那边看来的结果,是好事还是坏事?”
徐氏忽的询问朱棣,朱棣闻言却没有立马回答,而是沉思片刻后才开口:“俺当时在城内外走了走,发现那吉林城内外军户,即便遭遇胡兵入寇,男丁大多了战场,后方的健妇却依旧积极开垦田地。”
“只是一日,俺观她们便开垦出数百亩熟田,几乎能与俺们北平的二年田相比。”
朱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采取一个个故事来为徐氏解答。
闻言,徐氏也有些惊讶:“一日数百亩,那现在高煦那边的田地,难不成有十数万亩?”
“差不多吧……”朱棣想到了四月份吉林城那热火朝天的景象,顿觉牙疼。
“这小子若是来帮俺管事,俺估计就不用总为钱粮头疼了。”
朱棣十分惋惜,一旁的徐氏闻言也感慨道:“若是如此,高煦在那吉林城也是一件好事。”
“照此下去,再过六七年,那吉林城恐有耕地百万亩,即便土地贫瘠,也能养民十数万。”
“他那里现在就有四五万人了。”朱棣毫不保留的揭穿,徐氏听后诧异回头:“现在就有这么多人?他靠什么养活的?”
“这个……”朱棣想了想,也觉得十分好奇:“俺也不晓得,但这小子多半是掺和了毛皮的生意。”
“这可不是一件幸事……”听到朱棣这么说,徐氏脸又露出担忧之色,可一想到自己身为娘亲却不能帮自己的孩子,孩子自谋出路也是无奈之举。
“不知道高炽和高燧什么时候能回来。”
徐氏叹气看向殿外,心思也渐渐飘向了南京城。
“这小子确实能耐不小。”
在徐氏担心的时候,南京城乾清宫里,朱元璋拿着两份锦衣卫所书写的吉林城情况文牍阅览。
这两份文牍,分别出自第一批与朱高煦去吉林城的锦衣卫,以及两千独身军户之中隐藏的锦衣卫。
两份文牍的书写与内容都相差不多,只是细节前者模糊,后者更为清楚。
前者描述吉林城近况时,以“城中汉胡五万余,甲兵两千余,耕地四万余亩”便总结了个清楚。
到了后者描写吉林城近况时,却可以说是事无巨细,以“新城未善全,若善全,则官民坊五十二处,可容十数万百姓。”
“城外有其田,熟田近四万亩,生田十余万亩,种以粟、麦,试种水稻。”
“又有兵卒六千,其甲兵不足三千,兵器不全,缺棉、布,铁料充足……”
再往后,新去的锦衣卫还写了很多东西,老朱也都事无巨细的看了进去。
按常理来说,老朱看完应该是惊讶,而后是震怒,毕竟朱高煦把他的卫所制改的一塌糊涂,并且还隐瞒了许多事情。
可真的看完过后,老朱却有些暗自高兴,似乎觉得朱高煦能在不足两年时间里做出这样的一番伟业,真不愧是他的孙子。
这份高兴,即便尽力掩饰,却还是被朱元璋身旁坐着的郭英所察觉。
郭英一言不发,倒是朱元璋递了文牍过去:“瞧瞧你这孙女婿,他干的事情还真是不错。”
他这般说着,却不等殿内的一些宫女太监反应过来,话锋一转:“你那孙女,没给你说这些事情?”
“未曾……”郭英老实回答道:“只是写了吉林简陋,尤其以王府最为简陋,还不如南京城的一些千户府气派。”
“另外她还说,渤海郡王是个亲善的人,关外汉胡都十分拥戴他。”
“拥戴?”朱元璋笑了,用手指着那两份文牍道:“这小子给人又发粮食又发田地和耕牛挽马,换做我们还是田地刨食的时候,你说你遇到这样的人,拥不拥戴?”
朱元璋看透人性,说白了吉林城的百姓已经被朱高煦在不知不觉中用利益给捆绑起来了。
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要调走朱高煦,或者对朱高煦做些不好的事情,那吉林城的百姓都不会认从,除非取代朱高煦的那人,能维持朱高煦对吉林城军民的政策,不然就算下令的人是他这个皇帝,也没办法在吉林城百姓那讨得了好。
“这小子,把握人心是个好手……”想着这些事情,朱元璋不由称赞,但同时心底又升起一丝担忧。
朱高煦才去了吉林城两年,就把吉林城经营成了这副模样,将几万百姓都绑在了他身边。
若是再给他几年时间,那吉林城又会发展成什么模样?
想到这些,朱元璋心里的那份高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一旁的郭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因此缓缓开口道:“若是他能将肇州城和安东城都经营起来,那日后朝廷的大军就可以从肇州城出发,比起从全宁卫走,距离缩短了五百里,而且还可以用水运输送粮草……”
他这话,让朱元璋重新审视起了朱高煦的能力。
郭英的话不可置否,但具体能不能做到,还是得考察考察。
“快入冬了,现在送消息已经来不及……”
朱元璋沉吟片刻,随后才道:“开春之后,迁移军户两千至吉林卫,设立肇州所和安东所,二所暂时归于吉林卫下,归渤海郡王节制。”
他这话像是在对郭英说,但站在乾清宫角落的一名司礼监随身太监却提笔将其记录。
朱元璋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导致朱高煦实力提升太快,但他仔细想了想,不过八千军户也做不成什么事情,况且兀良哈入寇一事也确实体现了吉林城兵马不足的缺点,增设两个千户不算过分。
但即便如此,朱元璋却还是看向了郭英,瞧着这个熟悉的老伙计,他坦然道:“郭四,你倒是开始偏向他了……”
“臣,只不过是站在朝廷的角度做出决定罢了。”
郭英起身作揖回礼,朱元璋瞧他这模样,也没有再纠结,而是摆摆手:
“罢了,坐下与我下下棋吧……”
“是……”郭英坐下,与朱元璋下起了棋。
只不过二人下棋没多久,朱元璋又轻声道:“朕这些儿子们的俸禄还是太高了,是该削减一些了。”
“另外老四这次缴获的那些牛羊马匹,差人叫他分出一半,交予河南、山东两都司吧。”
他的话,让郭英心里一紧,但最终没说什么。
渐渐地,乾清宫里只剩下了围棋落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