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钰此话一出,大堂中陡然为之一静。
半晌之后,就当赵钰有些失望时,还是王朴率先开了口。
“小侯爷,不知你可曾知道这些旧事?”
见众人目光望向自己,白袍书生慢悠悠饮了一口茶,方才道:
“大兴十年初,定国公赵宁在府中遭毒杀;大兴十二年十月,河南王赵辅之在归府途中遇刺身亡;大兴十八年九月,宁侯赵邴郊猎时不慎落马,医石无效身亡……以上,皆肃宗在位之事。”
“甘露五年夏,陶国公赵挺身故,年仅三十二岁;甘露九年五月,长沙王赵嘉乘龙舟不慎落水身亡;甘露十二年秋,英国公赵纯遇刺,不治身亡……以上,皆为明宗在位之事。”
“黄凤二年三月……”
黄凤,是如今这位小皇帝在位的年号。
当今陛下年幼登基,由陛下生母,宣德太后垂帘听政,辅国大将军黄景明辅政,至今已有六年之久。
“王先生,不用说了。”
赵钰摆了摆手,阻止王朴继续说下去。
对方这番话犹如暮鼓晨钟,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坐在一旁的张绣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忍不住道:“小侯爷,那贼首临死之前,曾提到‘宫里’二字。”
“莫要说了……”
赵钰有些无力的摆了摆手。
王朴和张绣两人的话语已经几近挑明,想要他安国侯一府全家性命的,正是当今皇权的代表,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以及,站在皇帝身后的太后!
大楚自太祖于沧龙江以南建国以来,至今已历七世。
第三任皇帝楚武宗于北伐时突发恶疾,最终医治无效,驾崩于军中,时年三十有八,仅留下一位年不满十岁的年幼嫡子。
为保证大楚政权不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产生太大的动荡,在撒手西去之际,楚武宗选择了兄终弟及制,而非嫡长子继承制,将楚国大业托付给了自己的弟弟,也就是大楚第四任君王,楚仁宗。
两人兄弟情深,楚仁宗在位时,对于自己哥哥的幼子还是非常照顾的。
但随着楚仁宗薨逝,接下来的两任皇帝,肃宗和明宗,开始在有意无意间,渐渐疏远起武宗一脉的诸多宗室来。
不仅逐渐削减武宗一脉宗室的爵位,更有甚者,竟然暗中派人对武宗一脉这些宗室下毒手。
这两位皇帝在位的近五十年来,武宗一脉数十名宗室在悄无声息中陨落了个七七八八。
虽然或许有人看出其中的些许端倪,但畏于皇权,并没有一个人敢于将其诉诸于世,更遑论劝谏皇帝了。
而等到如今这位陛下登基,垂帘听政的宣德太后为了巩固帝位,在对付宗室这方面,甚至隐隐和掌控庙堂的辅国大将军黄景明达成了默契。
这六年多来,不仅是武宗一脉,甚至就连仁宗一脉的那些宗室也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和清洗。
说上一句“最毒妇人心”也不为过!
如今,他也明白了,为何父亲安国侯赵钦会时常长吁短叹,愁容不展。
原来,他早就意识到了这些!
“父亲亡故,钰悲痛欲绝,心神混沌。敢问诸位,如今局势,钰当如何为之?”
望着座中众人,赵钰一脸愁容,出声问道。
只见管家福伯愁眉不展,张绣皱眉深思,惟有王朴展眉宽慰道:
“小侯爷,如今多思无益,不如先办好老侯爷的葬礼,以及上表朝廷遇刺之事,再说其他。”
“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赵钰看了王朴一眼,见对方微笑点头,只得叹了一口气,让福伯准备操办老侯爷葬礼的一应事宜。
一应事务商量完毕,众人散去。
赵钰临出门,却见张绣依旧坐于原位,并未起身。
“佑维,你奔波辛劳一夜,还是早点休息去吧。福伯已让下人给你们准备好了房间。”
“小侯爷,在下觉得那位王先生似乎有未尽之言尚未明说。”
张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直觉。
自己是凭借那贼首马老三的只言片语,隐隐约约察觉是朝廷动的手。
而那位王先生仅凭蛛丝马迹,就得出了和自己同样的结论,甚至态度上比自己还要来得肯定,可见是有大智慧之人。
这种人,心中若无半点把握,怎会主动前来投效遭逢大变的安国侯府?
“多谢佑维解惑。”
赵钰颇为惊讶的看了张绣一眼,没想到他竟然能看到这一点,只能说是身为武将的直觉了。
在赵钰看来,王朴这样能够在华夏历史上留下赫赫有名的《平边策》之人,又怎可能被自家侯府这点小事难倒。
…………
是夜,一道人影来到王朴休息的房间,轻轻敲了敲门。
随着房门打开,王朴望着眼前之人,拱手笑道:
“在下倒是没想到,小侯爷倒是心急,竟来得如此之早。”
赵钰迈入王朴房间,笑道:
“日有所思,心中有惑,辗转难眠,所以才来找先生解惑。不过钰有些好奇,不知先生以为我会何时前来拜访?”
王朴关上房门,又请赵钰坐定,方道:
“在下以为须到侯爷下葬之后,小侯爷才会来问在下。”
“钰是否认为,先生已经成竹在胸?”赵钰反问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岂能事事如人意。”王朴一边说,一边给赵钰沏茶,“小侯爷,请!”
赵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肃容道:
“世间之事,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不知先生可愿赐教,以解钰心中之惑?”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小侯爷可愿听否?”
“还请先生赐教!”
赵钰起身离座,深鞠一躬。
王朴缓缓伸出三根手指,道:“上策,将老侯爷遇刺内幕公之于众,告知天下百姓当今天子无故屠戮宗室,非良君也,尔后起义兵,伐无道。中策,阴结豪雄,暗训兵士,储才养望,静观其变,以待天时。下策,献太和于大梁,求大梁之兵以报家仇。”
说罢,王朴不再多言,静静抿着茶水,等待赵钰的选择。
赵钰蹙眉思索,过了好半晌方才开口道:
“上策对钰而言虽着实解恨,但此计如同火中取栗,着实太险。”
这几十年来,被暗害的赵家宗室不可谓不多,但却并没有一人起兵反叛,由此便可见一斑。
“钰为大楚宗室,生当作楚人,死亦为楚魂,献楚地而报私仇,非赵家子所为也。这下策,还请先生日后莫再提起。依钰看来,中策或有可行之机,但请先生明言,何为天时?”
见赵钰放弃上下两策而选择中策,王朴心中颇为高兴。
自古以来,君择臣,臣亦择君。
这上下两策说是策略,不如说是他王朴对赵钰心性的考验。如今看来,对方的回答让他极为满意。
而赵钰最后的疑问,更是让王朴满意到了极点。
这位小侯爷,显然抓住了最重要的那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