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
县衙门前的告示栏前,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一名小校站在告示栏旁,大声宣读着朝廷平叛大军刚刚颁布的公告,直说的唾沫横飞,口干舌燥。
“小将军,你是说官府要免我们一年赋税,这是真的假的?”
人群之中,一名白发苍苍的老汉开口问道。
听到“小将军”的称呼,小校脸色一红,连连摆手道:
“老丈言重了,小子可不是什么小将军,不过是军中一小卒罢了。不过,这榜文上所写的却是千真万确,做不得假的。此次曲利作乱,是陛下亲自领军南下平叛。陛下念及青源县百姓为兵祸所波及,为了恢复民生,鼓励生产,特意下旨,免了青源县乡亲们一年的赋税,除此之外,官府还向百姓们租借耕牛和稻种,只需要收获时将上缴一成就行了。”
借此机会,这名小校又将颁布的政策解释了一遍。
“还有,乡亲们若是发现了那些趁着兵乱祸害乡里的泼皮无赖、流兵乱贼,也可以上报给官府,官府擒住他们后,会按照人头数量给大家发赏钱。早点把这群混蛋给捉住了,大家心里也能早点安生下来,将气力花费在生产上,大家说是不是啊?”
“说得好!”
“对,说得对!”
围观的百姓们大声说道。
“可是,若是官兵犯错了,陛下管不管?”
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来。
“管,怎么不管?”
刚趁着机会灌了一口水的小校连忙道。
“乡亲们,你们不知道,对我们这些吃兵粮的,陛下的要求极为严格,让我们不要拿大伙的任何东西,否则严惩不贷!为此还特意颁下军令,但凡奸淫掳掠者,斩!趁火打劫者,斩!欺压良善者,斩!”
一连从眼前这个年轻人口中蹦出三个杀气凛凛的“斩”字,让围观的百姓只感到自己的后颈凉飕飕的。
告示栏周围,如同按了暂停键一般,瞬间安静了下来。
“哼,官官相护,谁知道你这小子说的,是不是真的?”
突然间,人群之中再度传来一声冷哼。
小校闻言,面皮陡然涨的通红,如同受了莫大侮辱一般,如刀一般的眼神望向人群某一处,厉声喝道:
“是好汉的,就站出来说话,藏头露尾的,算什么英雄!”
“站出来就站出来,俺就是在那什么宁王面前,也敢这般说!”
一名皮肤黝黑,双手满是老茧的汉子分开人群,走到小校面前,瞪圆一双眼睛,怒声道。
“既然你这般说,想来心中是有什么怨言,”小校冷哼一声,瞪了回去,道,“既如此,你可敢随我去见陛下,当着陛下的面,说個清楚明白?”
“有何不敢!”
“诸位乡亲,小子先进一下县衙。诸位稍安勿躁,稍后就有代替小子给大家讲解官府政策的军士前来。”向一众围观百姓拱了拱手,那小校看了一眼那汉子,挑衅般扬了扬头。
“走!”
说罢,当先朝县衙中走去。
那汉子犹豫了一下,随后将牙一咬,紧跟其后。
很快,小校带着汉子来到了县衙大堂,朝着坐在主位的赵钰,以及副手位置上的王雄诞分别拱手施礼,口中道:
“都尉袁舒,参见陛下!”
因为他这个军中都尉,比之军中寻常士卒更熟悉自己颁下的新政策,赵钰便让他这几日负责给城中百姓讲解。
当然,为了提高效率,不仅在县衙大门外,在县城四座大门周围,赵钰都派了士卒前去宣讲朝廷的政策,但无论如何,县衙大门前这一块儿,却是赵钰最为看重的。
听袁舒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赵钰微微皱了皱眉,望向那汉子,皱眉道:
“朕就是你口中的那个陛下,听袁都尉的意思,是你有冤情要报?”
从进入大堂后听到袁舒的话开始,那汉子就有些隐隐站不住了。
私底下说归说,但等到自己意识到面前这位年轻人正是大楚的皇帝陛下,那汉子只觉得自己的腿肚子在发颤。
“我……我……”
哼哼哧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陛下。”
一旁的王雄诞放下手中的毛笔,看向赵钰,赵钰微微摇摇头。
对于这一位乡间汉子此刻的心情,他表示非常理解。
和后世猛然见到自己偶像差不多一样的心情……
“袁都尉,给他倒杯茶,压压惊,缓过来气了,慢慢说就是。”
“多谢这位公子哥。”
那汉子从袁舒手中接过盛满水的茶碗,道了一声谢便喝了起来。
袁舒:???
算了,看在他不通什么笔墨的情况下,我就不和这家伙计较了。
将碗中水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汉子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了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这才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原来,这汉子姓范名辰,乃是青源县城中一农户,昨日清晨他去城外耕田,等到耕田归来,没走到自己家中,就听到家中传来一声声求饶之声。
下一刻,一名大腹便便、身穿铠甲的将领,从范辰家中走了出来,身后几名亲卫,架着一名不住挣扎的少女紧随其后。
众人后面跟着一名白发驼背的老汉,口中求饶不已,却被一名亲卫不耐烦之下一脚踹倒在地。
范辰看得分明,那少女和老汉,是他的小妹和老父!
只是因为官兵刚刚攻下青源县,县中尚未安定下来,他便让小妹在家看顾老父,自己则出城为他人耕田,赚取三人日常所需,却不料等到他回来,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这等惨绝人寰的一幕。
“陛下,还有这位将军,小人当时手中只有一柄锄头,和那些官兵火拼,除了白白丧命之外,再无任何作用。小人便想着找机会暗中下手,哪怕身死,也要报此大仇。却不想今日在县衙周边游荡时,听到这位公子哥所言,忍不住出言,这才……”
说到最后,范辰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倒在地,泣声道:
“还请陛下为小人做主!哪怕是一命抵一命,小人也在所不惜!”
赵钰听罢,颔首道:
“如果你所言为实,自有军法处置,不用你一命抵一命。朕问你,你可记得那将容貌?”
范辰咬牙切齿道:
“纵使他化成灰,小人也认得。”
“好,你将容貌说于这位王将军听,对于军中一众将校,他心中都有一杆秤。”赵钰温言道。
听罢范辰的描述,王雄诞捋着胡须沉吟了片刻,方才开口道:
“如果这位壮士所言不差,犯事之人当是治粟都尉淳于庆。此人在京营中名声本就不大好,时常有贪污贪墨的流言传出来。军中有这等相貌的将校,除了他之外,再无旁人。”
王雄诞酷爱武艺,在神京时,一不当值便去京军大营找黄忠和魏延切磋武艺。这一来二去,他和京营诸将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赵钰眉头皱了皱,随即眼神一冷,定了主意。
“袁都尉,你去将淳于都尉请来,就说朕有要事相商。范壮士,你且躲到屏风后。”
很快,一名体型矮小肥胖的将领在袁舒的带领下进入大堂之中,向着坐在主位上的赵钰拜倒在地。
“末将淳于庆,参见陛下。”
此人,正是范辰口中的凶手,官拜治粟都尉的淳于庆。
治粟都尉负责掌管军中粮草,是人们口中常说的运粮官、军需官。
别看官职只是都尉一级,连校尉都比不上,但其中油水却是极为丰厚,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吃得一嘴油。
淳于庆也是费尽了心思,花了大价钱,才在京营中谋得了这个官职。
除去每年给上官孝敬的五万两银子之外,还能落到自己口袋里近万两白银。
这样的美差,就算给淳于庆换一个将军,他都不当!
只是,谁曾想,苗疆叛乱,近半京营跟随陛下南下平乱,他也倒霉催的被点了名。
不过,这苗疆也有苗疆的好处。
淳于庆准备搜集一些苗疆的稀罕物件,等到班师回京后给那些大人物送去。
脑子里转着这样那样的念头,淳于庆随着袁舒步入县衙大堂。
下一刻,一道冷冽的声音让他汗毛都竖了起来。
“淳于庆,你可知罪?”
拜倒在地的淳于庆愕然抬头,看向主座上坐着的那位面带怒容的英武少年,心肝猛地一颤。
不会是自己贪墨军粮的事情被发现了吧?
一愣之后,淳于庆眼中露出迷茫之色来,愕然问道:
“陛下,恕末将愚钝,不明白陛下所言何意?”
“什么意思?”
看着貌似一脸镇定的淳于庆,赵钰心中冷笑不已。
这厮,装的还挺像!
正好,自己那边的布置还没完全搞定,陪他耍耍也无妨。
“那好,朕且问你,昨日朕突然起了兴致,让阴将军陪朕去军粮库视察,怎没见你这个治粟都尉?你手下小吏告诉朕,说你这厮带着几个亲兵去胭脂巷逍遥去了!”
昨日自己的确是出去军营了,难道是那时候陛下去的军粮库?
可等自己回来后,那些小吏没和自己说这件事啊?
淳于庆心思急转。
看着眼珠子乱转的淳于庆,赵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怎么不说话了,看来是心虚了!”
“陛下,末将冤枉,末将昨日根本没去什么胭脂巷啊!”
淳于庆叫起屈来。
他的话音刚落,赵钰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紧接着问道:
“那你去了哪里?”
“去了广平巷。”
淳于庆下意识脱口而出。
广平巷,正是范辰家所在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