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过后,城里到处都是饥不果腹的无家可归者。
苏赫和这些人不同,如今他有着襄国的户档,所以即使是晋人,也不再需要躲藏。
他一路朝城南方向疾行,晌午,拖着有些空乏的身体,来到一处静雅的大坊门前。
见这里围了大群的皂袍青衫的晋人,便凑过去一瞧,见到人群中是一个青衣小童,正拿着一幅字迹娟秀的书法让众人看。
“都看好了!这是诗魁先生的残句,你们谁能补全下面的两句,就可以成为我们刘府的客卿。
我家老爷说了,只要是知晓诗魁先生佳句者,皆可入府为宾,数量不限,有识句的吗?”
苏赫听的心下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诗句,难道是魏晋时期的诗词名家?
使劲挤开几个挡在前面的书生,苏赫终于来到前排,待他看清那小童所持的诗句时,只是一眼,却瞳孔猛然一缩。
“日照青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阴山。”
这两句诗苏赫不能说熟悉,只能说太熟悉了!
这不应该是唐朝李白的诗吗?
虽然有些字词不同,但这绝对就是《望庐山瀑布》的翻版!
难道是李白抄了前人的诗,这首诗在两晋时期就有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李白怎么可能剽窃前人的诗?
难道说还有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
就在苏赫震惊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位书生连连出对,几个对仗工整的,还被小童点了名,喜滋滋的站到了他的身后。
“还有没有应句的了?没有的话今个就到这儿了,明天诸位赶早吧!”
小童见天色不早,又提高了嗓门,在人群中走来走去道。
“这位小哥,敢问这位诗魁先生可在府中,能否一见?”
小童见书生堆里忽然冒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家伙,张嘴还不逊,还想见诗魁先生,眉梢立刻挑了起来。
“你怎么说话呢!诗魁先生是你说见就见的?还有其他那些没长眼的,我们刘府可是都城里响当当的显贵人家。
我们家老爷说了,只要德才兼备,能有好诗好句,就算是瘸子、瘫子,刘府照收不误,要是有能耐,登堂入室都不是难事儿!听明白了?!”
最后四个大字,小童几乎是对着苏赫吼道。
苏赫并不跟小童计较,嘴角一撇,轻笑着说出了两句诗词。
……
小半炷香后,坊内一座占地极广的大宅,那个青衣小童飞快的穿过几道门洞,来到后院一座临湖的木阁前,轻声敲了两下,不等里面回应便推门而入。
木阁内半躺着一位四五十岁的晋人,他袒胸露乳,正抱着一把古琴,自顾自的饮酒。
猛的见下人闯了进来,心神一跳,问道:“是外面出事儿了吗?”
“不……不是,老爷。您让我出去寻找能对上诗魁先生的佳句,结果我找到了!”
“什么?你找到能对上诗魁先生词句的人了?”
“是的!”
“快,快请!我要和他讨教!”
喝得面红耳赤的晋人,一听真找到了这样的人,顿时将酒杯一扔,便叫小童请人。
“老爷,那人说他出来的急,腹中饥饿,我正安排他在后厨用饭。再说他一身打扮如同叫花,等我给他梳洗一下,您要不等会儿再见?”
“无妨,无妨。马上在雅阁设宴,我要亲自款待,亲自款待!”
小童领命出门,正要回前庭通禀,却被一个样貌标致、衣着华贵的女人拦住。
“黄儿,这么急匆匆的,所为何事?”
“哦,夫人。刚刚寻到一位对出诗魁先生诗句的青年,老爷命我堂前设宴,他要亲自招待。”
“哦,那你去吧,别误了老爷的大事。”
“是,夫人。”
小童显然是对这位夫人更加惧怕,恭恭敬敬行了礼后,才飞奔而去。
“夫人,老爷前日回来后就魂不守舍,每天都躲进书房里不见外人,现在又到处招揽这些酸腐,我怕时间长了会出事儿啊!”
那位夫人身后还跟着一位打扮出众的妙龄女郎,她见小童离去,不无担心的说道。
“哎,时局如此,老爷他也是没有办法,就让他宽松一刻,你我等人不要惊扰了他的雅致!”
“是,谨遵夫人的话。”
……
苏赫在前院偏房里刚吃了半个胡饼,那青衣小童就又返了回来,拉着他便往外走。
边走还边夺过苏赫手中另外半个胡饼扔掉,叮嘱他快点儿将嘴里吃的咽掉。
刘府内宅有汪水潭,四周绿荫环绕,景色怡人,潭中有座八角小亭,亭眉匾上落有“雅阁”二字,一座木桥直通亭与岸。
苏赫与那小童到达亭边时,那中年晋人已经穿戴整齐,正在亭中圆桌旁等候。
“黄儿,快把先生带来,等的我好苦啊!”
苏赫好赖也是来自文明社会的人,见对方如此重视,自然也不会失了礼数,快步迎了上去,拱手施礼。
“来来,快请坐!黄儿,快把这位先生的大作拿来,我要好好拜读拜读!”
小童把苏赫安顿好,快速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递了上去。
那晋人粗略扫了两眼,便大声应道:“好!好,好诗好句!”
“日照青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阴山。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好诗啊!好诗!”
大宅的主人捧着苏赫续上的两句,爱不释手,连连夸赞。
苏赫刚刚没及细看,现在才发现这家伙不就是在皇城门口被宫卫羞辱的那个尚书令吗?
他可没心情跟这家伙探讨什么诗词文理,此时迫切的想知道写下前两句诗句的人在不在府中。
“刘尚书谬赞了,不知可否引荐在下和诗魁先生一叙?”
“这……不瞒先生,诗魁先生在年前就已离开,只留下这两句诗词让我寻找能对出后两句诗词之人!”
刘显一脸惋惜,接着道:“若是诗魁先生在此,定然能与先生吟诗作对,传成一段佳话啊……”
已经离开了吗?
苏赫见刘显不似说谎的样子,眉头一皱,那家伙说让这刘贤帮忙寻找能对出后两句诗的人,难道是在钓鱼,寻找其他穿越者?
不……不,就算那家伙真的是穿越者,但正常情况下,也绝对不会想到还有其他穿越者吧,难道只是个巧合……
“先生,你这是怎么了,是身体不适吗?”
一旁满心期待的刘显,见苏赫听到诗魁先生不在府中后,就眉头紧蹙,脸色难看,便开口问道。
“哦,在下身体并无不适,只是有些疲累,不能一睹诗魁先生风采,实乃一大憾事啊……”
苏赫自然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以疲惫为由搪塞过去。
“原来如此,光顾高兴了,还不知先生的名讳呢?”
“在下姓……高名力,本是襄国城南的一独户,因为打仗,房子没了,所以才流落街头,今日无意间看得贵府的诗句,幸得刘尚书赏识,感激不尽啊!”
自己今天对出了后两句诗,说不好真会传到那位疑似穿越者的家伙耳中,防人之心不可无,苏赫不会把自己的真名说出来,万一真是还有穿越者,那自己也好躲在暗处,择机而动!
“哎,战祸恼人,生灵涂炭,不仅让高先生这样的青年才俊无处安身,更是让国道中断,大义不存。
我刘某人虽为朝廷栋梁,却毫无回春之力,真是羞于见诸同辈,时也,命也,随它去吧!你我如蝼蚁,还不如纵情在这山水诗画之中。足矣,休矣!”
‘朝廷栋梁?!这老小子一点儿也不谦虚,脸皮还真厚……’
苏赫心里想着,嘴上却是连连附和。
他也是第一次赫这个时代的朝堂文官接触,一时兴起便和刘显攀谈起来。
尚书令刘显可能也是抑郁至极,恰逢良人,与苏赫相谈甚欢。
两人从襄国聊到石赵,从石赵聊到中原,又从中原聊到华夏大地,内容包罗当下局势、胡晋矛盾、人文地理,等等等等。
苏赫虽然知道大概的历史走向,但却是第一次以一个古人的视角从如此高度和广度,来了解他所生活的这个年代。
两年多来,他只是在赵国这块小地方兜圈。
除了赵国,外面还有氐族人的秦国,鲜卑人的燕国、代国,巴氐人的汉国,以及晋室遗脉的江左,还有仇池、高句丽等等国家都在华夏大地上。
还有金发的、红发的、棕发的和没头发的,那么多外族人苏赫还没有见过……
在刘显的描述里,苏赫也算直观地了解了中原晋人是如何从殷实的主人,变成了饿殍遍野的奴隶,几千年的富庶之地,被胡人践踏成一片毫无人烟的修罗场……
“刘大人,听你讲的义愤填膺,那为何你还在朝为官,为胡人皇帝卖命呢?”
从刘显的话语中,苏赫分明听出了不满,但值得深思的是,这人却还留在这里,当着尚书令这样的高官,助纣为虐。
“哎,都怪老夫心存妄念,故土难离,以为哪朝哪代开国时都免不了伤及无辜,只要精心辅佐,定能改变胡人的杀伐气息,还黎民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可惜老夫错了,野蛮饮血之辈恶习难改啊!”
“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现在老夫不但害人害己,还报应不爽!”
刘显的说法从一个古人的角度来看也没什么问题,有史以来朝代更替都得死伤大批平民,其后才会安定一段时间,恢复战时的损失,所以在他看来给谁当官卖命都是一样。
但刘显到底是贪图富贵、贪生怕死,还是像他说的那样大义,苏赫就不知道了。
“刘大人,我听说咱们襄国不是打胜了仗,你为何还如此烦恼呢?”
“哎,仗是打赢了,但那是羯人打赢了!胡人打赢了!跟我们晋人从来就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