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俊给全堡的人都放了三天假,他现在银子不多,只给战兵队和工匠们按人头每人多发了二斤猪肉,其他人家也都额外又多发了米粮。
大家欢呼雀跃,再吝啬的人家今天也都敞开了让家里的小孩子们吃到打嗝为止。
尤其是家里有战兵队的人家,都只把家里发到的肉小心地切下一小块儿吃,剩余的赶紧腌起来挂在屋子门口,矮矮的院墙,左邻右舍都能看到。
赵阿五的黄毛丫妹妹端了一碗栗子饭,上面只放了一小片肥肉,她见院子外面还有在玩耍的小伙伴,也不在家吃,端了碗就跑了出去。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吹着鼻涕泡将脑袋凑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毛丫,给我咂一口。”
毛丫也不小气,用筷子小心地夹起那块肉:“呐,说好了就咂一口哈。”
谁知哪臭小子一口含住那片肉扯腿就跑,毛丫愣了一秒,接着哇哇大哭起来。
赵阿五的母亲听到哭声,就端个碗出来跳起脚来骂。
刘府里,刘俊同母亲和妹妹吃过年夜饭后便被陈绍孙约到了前院,他摆了一张小桌子,携了一坛酒,说是要和刘俊道别。
刘俊早有准备,他神色淡然地给两人都满了一碗酒,抬头道:“陈叔父,您决定了吗?”
陈绍孙点点头:“少爷新军已成,将来在大明军中必有一席之地,陈某已经死而无憾,可以去见大帅了。”
刘俊苦笑道:“还没打过一场真正的硬仗,榆林铺又举步维艰,陈叔父能否再等一等?”
“我等不及了,得走了。”
刘俊叹了口气,都是每天跟在身边的人,陈绍孙的心思同样瞒不过他,事到如今,他知道多说无益。
陈绍孙继续开口道:“朝廷邸报传来消息,北关已经失了,叶赫女真尽归奴酋所有,西虏宰赛、炒花两部也快被他降服,从此河东一带,再没一个为他后患的,奴酋用不了多久就会领兵深入,恣意侵扰我大明了。”
刘俊道:“所以说奴酋之前两次确实并未真的想攻破沈阳,他的真正目的在叶赫部,熊经略上当了。”
“以后的形势恐怕会更加艰难。”
“是啊。”陈绍孙端起一碗酒,“来!干了!”
刘俊看陈绍孙一口喝干了,也跟着喝了一碗,然后平静道:“熊经略现在整日被后方的官参得眼冒金星,他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罢黜的。”
“除了熊经略,朝廷没有几个文官是知兵的,辽沈守不住了,如此的话,陈叔父还要去吗?”
陈绍孙不答,只是叫刘俊喝酒,然后又说着其他事道:“那队夜不收已经堪用了,李顺也是有悟性的,你放心用就好了。”
刘俊点点头也是一饮而尽:“陈叔父,你这次要是真的去了辽阳,恐怕就回不来了,我不想让你去。”
陈绍孙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紧紧地盯着刘俊的眼神道:“少爷可知我作为大帅的心腹部下,为何没有随大帅一起死在萨尔浒吗?”
“母亲说陈叔父当初是因为家中老母病危,父亲便留您在家中床前尽孝。”
陈绍孙惨然一笑:“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后来老母得知我没有随大帅出征,以绝食相胁,我便又回到了大帅身边。”
“我原本只是刘府的家奴,能有今天,全靠大帅的赏识。”
说完他又长吸了一口气,仿佛回忆起什么令他极为压抑的事情,“萨尔浒时战到最后时,全军溃散,兵败如山倒,我们都围在大帅跟前想拼死护着他离开。”
“可大帅说既然吃了兵饷,为国捐躯就是本分,现如今建奴团团包围,全军突围已无希望,既如此,萨尔浒就是我等葬身之地,也是荣耀之地!”
“说完,他挥着大刀便杀入了敌阵,鏖战许久伤了左臂,大帅不退,又伤了右臂,犹鏖战不已,内外断绝,面中一刀,截去了半颊,犹左右冲突,手歼数十人而死。”
“你义兄刘招孙拼死抢回大帅尸身,但奴兵紧追不舍,山林密布,沟涧纵横,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我当时已抱定决心死战殉国,但招孙说死即死尔,然大帅英雄一世,尸身绝不能为奴酋所获,徒遭玷污。”
“招孙说他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跟随大帅,黄泉路上也只有他有资格给大帅鞍前马后。于是招孙就将大帅的尸身托付给我,自己回头冲进奴兵中间战死了。”
“我带着最后十来个人背着大帅左突右冲,可最后还是被逼到了一个悬崖跟前。左右已经没有人,我眼见不能带着大帅回家,便背着大帅一头扎进了江水之中。”
“可是我命贱未死,被江水冲到了岸边,醒来时大帅的尸身却是不知道被江水冲到哪里去了,而我的手里只是绑着大帅生前一直用着的大刀。我顺着江水寻了七天,可……”
陈绍孙的声音已经哽咽,他强忍着住声,然后从身后的匣子里取出一柄镔铁大刀,含着泪双手捧着递给了刘俊。
“大帅死了,招孙死了,几营的兄弟全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少爷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陈绍孙两手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我先是没有护得大帅周全,之后又辜负了招孙的期望弄丢了大帅的尸身,我是最不该活下来的那个人啊!”
刘俊看着面前嚎嚎大哭的陈绍孙,眼睛里也泉出了泪水。
他一个历来性情凉薄的人,此时却是紧紧地抓住那柄镔铁大刀,他不知道这会儿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刘俊,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得上是刘綎的儿子。
但此时此刻,他血脉里却是有一股热血就要喷薄而出,脑海中也有声声怒喝一直回响,告诉他那个胆略素优的将领,那个捐躯最烈的英豪就是他刘俊的父亲!
而他刘俊是大都督刘显的嫡孙,大刀刘綎如假包换的亲子!
他将继承祖、父遗风,将那些胆敢屠戮华夏百姓,犯我中华的天颜的所有蛮夷,尽数伏诛!
刘俊深吸一口气,像对陈绍孙又像是对自己说道:“父亲的忠魂决意留在萨尔浒,是为了将来能够亲眼看到王师直捣黄龙的那一天啊!”
“陈叔父!咱们今晚不醉不休,小侄为您壮行!干!”
陈绍孙也是擦了一把眼泪,哈哈大笑:“干!”
这一夜两个人直喝到酩酊大醉,散去时,刘俊醉眼惺忪地抱着陈绍孙道:“陈叔父,此去辽沈,倘若事不可为,小侄还是希望您能够留得有用之身,将来好做小侄征讨建奴的先锋!”
陈绍孙哈哈大笑,也不搭话,转过身,摇摇手,踉跄而去。
在他身后,刘俊双手抱拳向着这个真正的汉子深深一拜到底。
第二天天还未大亮,陈绍孙一人一骑便悄悄离开了,刘俊站在堡外遥望着东方,心里说不出的辛酸。
自辽东事起,总共战死了十几员总兵,参将游击更是数不胜数,朝廷上下无不将辽东视为死地,逃走都来不及。
然而陈绍孙,这个微不足道的武将,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
因为他觉得自己当年在萨尔浒欠下了一条命,现在,他要还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