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人坐定,杨家5兄弟、朱师傅师徒3人,再加上刘掬匠和陈凡,正好10个大男人。
每人面前一碗酒,唯有陈凡面前一只大海碗,热水里烫着酒壶,手里捏着的也是小酒盅,这是杨菊主动帮他准备的。
朱师傅看了一眼,不禁笑道,“小陈应该是出自讲究人家,我师父就说过,‘秋冬不喝凉酒、晚上不走夜路、办事不收官银,一辈子无病无灾’,可惜这些老一辈的讲究,近十年都没见过咯。”
要是在去年10月份以前,他还不敢讲这番话,不过打倒坏人以后,大事上还必须谨守原则,小事情上,倒也没人再说闲话,短短几个月,社会风气都变了不少。
就比如过年这种事,前面十年也就只能关起门来在家里想想,最多除夕夜饭菜丰盛些。
可今年供销社竟然早早的就把春联、鞭炮摆上了货架,还有不少其他年货,这就是一大转变。
陈凡听到朱师傅的话,赶紧打了個哈哈,“我就是体质弱,喝凉酒肠胃不舒服,倒也不是别的。”
朱师傅微微一笑,也不多说话。
杨队长端起酒碗,很自然地岔开话题,“今天要感谢朱师傅和两位高徒帮忙,也要多谢刘师傅和小陈师傅辛苦,来来来,走一个。”
升级成为小师傅的陈凡端起小酒盅,嘻嘻哈哈地跟大家的酒碗碰杯,抿了一小口酒,一道暖流下肚,身上迅速暖和起来。
只是空腹喝酒,确实有些难受,陈凡便准备吃口菜压一压。
但还没等他去碰筷子,便看见满桌子人没有一个动筷子的,而是都看向杨队长。
啥意思?
喝了一口酒,杨队长放下酒碗,随即摊开手让了让,“来来来,吃菜吃菜。”
刘掬匠没有说话,其他人更不会吭声,只有朱师傅打了个哈哈,“主人先来、主人先来。”
杨队长故意将脸一板,“朱师傅就不要客气了,你不动筷子,我们哪里敢动?”
朱师傅还继续谦让,“杨队长你是大哥,这里还有咱们杨老大也是老大哥,肯定要哥哥们先来。”
杨队长的大哥也加入劝菜环节,“朱师傅你德高望重啊,你来你来。”
如此推来让去两三回,朱师傅才提起筷子,咧着血盆大口笑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杨队长摊着手,“来来来,尝尝刘师傅和小陈师傅的手艺。”
朱师傅这才夹了一块炒猪肝放在嘴里,顿时眼睛一辆,对着陈凡竖起大拇指,“鲜嫩多汁,还没有腥味,小陈师傅好手艺!”
陈凡咧着嘴干笑,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
我尼玛,吃口菜都这么麻烦,好累呀。
昨天也没见这么多繁文缛节啊。
所以是杨队长没拿自己当客人?
朱师傅动了第一筷子,其他人便都拿起筷子开动。
除了陈凡,其他人第一口菜竟然不是去吃滚烫的杀猪菜,而是伸向陈凡炒的三盘菜。
血肠、爆炒猪肝和回锅肉。
不比后世,人在家中坐,拿着手机就能吃到天下菜肴。现在这个年代,能够吃到嘴里的,也就是本地菜。最多有外地人嫁过来、或者举家迁移,才会带来新鲜的菜式。
所以在座的人都没吃过这几种菜。
此时一尝,顿时连连点赞,筷子不停频频举杯。
陈凡虽然很想尝尝熟悉的味道,可实在是抢不过他们,干脆将目标放在杀猪菜上。
刘师傅的手艺不能说有多好,就是普通村席大厨的水准,却也不差,比杨婶做的家常菜还是要强些。
一锅猪杂猪肉炖得软烂,与新鲜的白菜汁交融在一起,不油不腻咸淡适宜,引得人胃口打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也都将话匣子打开。
当然,讲得最多的,也是今天的主客朱师傅。
陈凡吃了七分饱之后,便放慢速度,细细品着温酒,边喝边吃,顺便听些这年头的“老故事”。
朱师傅早已将棉袄脱掉,身上只穿了一件秋衣,膀大腰圆宛如一尊门神,端起酒碗抿一口,再吃一口肉,讲起了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老话。
“62年,上级发通知,不仅实行派购,按照每家每户的人口数量,要求必须养猪,出售给食品站,还提高了牲猪收购价,对于把牲猪卖给食品站的养殖户,奖售粮食和工业品。
那时候多好啊,养好一头猪,顶得上一个壮劳力,家家户户自然都愿意养猪,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打报告要招人,领导才同意给我们7个师傅每人配两个徒弟,我第一拨徒弟也是那时候收的。
到了第二年,三年时期收不到猪的情况已经彻底转变,而且又追加了‘议购议销’,允许价格上下浮动,那一年超额完成任务,我一个人就宰杀了一千多头。
65年,牲猪派购试行预付奖售粮。”
他转头看向听得聚精会神的陈凡,顿时引为知己,细细解释,“什么意思呢?就是只要派购任务下到你头上,我就先把你卖猪应得的粮食发给你,等到时候你把猪拉到食品站来卖,再根据重量多退少补。这一下子就把老百姓的热情拉起来了啊,当年全县收购牲猪超过10万头,10万头啊!怎么吃得完?”
陈凡眨着眼睛,默默盘算10万头猪是多少斤?
猪的出肉率一般在70%到80%之间,就按70%算,一头猪最低标准是120斤,出肉最少有84斤,10万头就是840万斤?
最少840万斤?
嚇人哦!
不过算算人均消耗量,一个县就按30万人算,平均一个人的年消耗量只有28斤?一个月两斤多一点?
这还是假设所有猪肉都留在本地,事实上大部分猪肉都供应给了大城市,能留在本地的,一点都不多!
朱师傅灌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口菜。
可惜,这时候肉菜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更别说陈凡做的那几个菜,只能夹两筷子刚下的新鲜白菜和红菜苔下酒。
抹了把嘴,朱师傅继续说道,“这么多的猪哪里吃得完?这一年全国大部分城市取消猪肉票,敞开了供应,还是卖不完。
为什么?因为大部分老百姓都买不起啊,一斤猪肉一块多,有几家天天吃得起?
结果好多肉坏的坏、扔的扔,可惜哦。
猪肉都卖不完,那肯定不能再敞开了收,就又改变方法,搞了个‘上门看猪,合格发证,定时定点,预约收购’的办法,总算是解决‘涨库’的问题。”
听到这里,陈凡不禁嘴角微抽。
涨库问题算是解决了,可那些投入成本和精力的生产队社员家庭怎么办?
朱师傅当然没说,他也管不着,只是继续说道,“再往后,也就是66年的时候,政策发生变化,全面、彻底地取消了派购和奖售办法。这下好,没有派购任务,也没有奖售奖励,还有几个人愿意养猪?”
他转头看向杨队长,“当时咱们卢家湾养猪的人有几成?”
杨队长歪着头笑了笑,“还几成?基本上都是养一头过年杀了吃,交任务的猪一头都不养。”
朱师傅拍拍桌子,转头看向陈凡,“看看、看看,老百姓都不是傻子。一头毛猪收购价是3毛5一斤,有些地方最高也不超过4毛5,任务外的活猪市场价是多少?一斤9毛8!”
陈凡登时眼睛都直了,差价6毛3?
朱师傅两手一摊,“价格差这么多,还取消奖励,一不给粮二不给票,鬼愿意养?
结果呢,68、69两年,每年都收不到5万头,还都是人家杀了年猪,留半头卖半头,搞得猪肉票重新出山。
73年暂时恢复了一下奖售和派购,刚有点效果,又被取消,直到去年重新确定恢复,这养猪的才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