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粮食回到知青院,民兵帮忙把谷子卸到杂物房里,又对着陈凡说道,“陈老师,今天是先发米,发完米之后,再发油,待会儿你们还要去领油。”
“啊?”
陈凡愣了一下,看着他眨眨眼,“为什么不一起呢?”
黄莺又冒头了,跳出来大声说道,“因为发米的时候灰尘很多,发油要把油缸的盖子揭开,每家每户自己带油壶过去打,如果同时发的话,灰尘就会落到油缸里,油就不好吃了。”
陈凡恍然点头,“行,那待会儿我们再过去。”
随即给民兵递了支烟,送他离开。
姜丽丽知道陈凡还要去小水塔工地有事,便轻声说道,“你有事就先去忙吧,待会儿我们自己去领油就行。”
杨菊也点头说道,“没事,陈老师你去忙你的,几斤油我们还是能拎得动的。”
黄莺和刘丹也连声赞同。
陈凡想了想,自己已经体验过一次领口粮,而且油也不像米那么重,她们几个分分就能拎回来,便让她们处理,自己骑着马往小水塔赶去。
马蹄儿嘚嘚响,不一会儿就赶到小水塔工地。
这时候15米高的圆柱形建筑已经竖起来,下面都是厚厚的红砖墙,在最上面一截,外部还抹了水泥做防水处理。
陈凡跳下马,让小母马自己去吃草,随后大步向前,一边和十几名工人打着招呼,一边走上土坡。
今天在这里盯着的是杨书记,他见到陈凡过来,当即挥手打招呼,“来啦。”
又问道,“今天你们小队发口粮,都发完了吗?”
“还没呢。”
陈凡笑道,“杨队长第一个给我发,领了口粮之后,我就先过来了。”
杨书记点点头,“换成是我,也会第一个给你发,好让你过来上工。”
陈凡咧着嘴笑道,“我到这里不算上工吧,广播员和兽医才是我的本职工作,来这顶多算帮忙,就和邱师傅、马师傅差不多。”
他左右看了看,“诶,邱师傅和马师傅呢?怎么没看见他们?”
杨书记指了指头顶,“他们在上面呢。”
陈凡抬头望去,“啊?做防水?”
杨书记点点头,“你来之前,已经做好了管材、水泵的安装,井管是之前就打好的。只等上面的水箱干透,再清洗干净,就可以试着抽水送水。”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顶上正在施工的水箱,“可惜哦,今天下午他们就要回县城,建筑公司都打电话来了,说是县里的码头要维修,必须要他们回去坐镇。
小水塔没有正式运行送水,他们不在,我总感觉心里不踏实。”
陈凡看了看头顶的水箱,想了想说道,“没事,我上去看看。”
杨书记转头看了他一眼,很想说伱上去看有什么用?难道看一遍就能把两位老师傅的本事学到手吗?
不过想想以前陈凡的种种神奇之处,终究没有说话,看着他顺着钢筋扎成的梯子直着往上爬,没几下就到了顶。
杨书记伸手搭在额头上,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难怪老肖总夸他,跟猴子似的,一下子就上去了。”
陈凡翻进水箱里,邱师傅和马师傅正带着十几个工人一起忙碌,甚至顾不上跟他寒暄,只是挥挥手打了個招呼。
他也不过去打扰,站在梯子上看了一会儿,等到快要完成收工,才顺着铁梯爬了出去。
别人是上去快、下来慢,到了他这里,下来比上去还快,没几秒就落到地上,对着杨书记打了个手势,“我看过了,不愧是老师傅的手艺,没得说。”
不知怎么滴,哪怕杨书记明知道陈凡没两位老师傅懂怎么建水塔,听到这话,一颗心还是放了下来,咧着嘴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看过之后,陈凡自己也松了口气,掏出烟递给杨书记一支,又帮他点燃,问道,“昨天我听叶队长和安哥他们说,要和三虎哥他们一起去县城,给鸭子和鹅找销路,今天没见他们过来,是去县城了吗?”
杨书记抽了口烟,摇摇头说道,“没有,最快也要后天才能动身,这两天得安排人值班。”
陈凡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他,“值班?值什么班?”
没听说生产队有什么重要事情啊,否则的话,早上吃饭的时候,黄莺她们就该说了。
“还能什么班,当然是防汛班。”
杨书记一口抽掉半支烟,狠狠地吐出一口烟雾,看着陈凡笑道,“每年都得来一回,8、9月份是洪水高峰期,洪水期的时候,大到长江两岸,小到水库河流,都要设置防汛哨棚。
今年雨水不是很多,还好一点,要不然啊,7月份就该设哨棚啰。不过雨水再少,除非是干旱年,河里的水位太低,那就可以不用太小心,派几个人每天巡视一下就行,否则的话,就必须设置哨棚,预防洪水。”
听到这话,陈凡也想起来了。
对于江南地区沿河而居的农村居民来说,每年生活必不可少的就是到哨棚防汛值班,这项工作几乎跟种地一样,成了一种习惯。
要一直到2010年以后,许多地方慢慢的开始改造水位监测系统,大范围地利用电子监控设备,才逐渐摆脱对依靠人力监控江河水位的依赖。
但是现在嘛,水位监控一天10个工分,人不能离哨,必须日夜盯着河水,还要定时记录水位数据,但凡有河水在短时间内突然暴涨的情况出现,就要敲响铜锣,全小队的壮劳力、甚至是男女老少都要带着箢子、铁锹、锄头上堤,随时做好抢险的准备。
同时小队通知大队、大队通知公社,公社安排水利所的技术员上堤勘察,根据情况及时处理。
在这件事情上,无论是70年代,还是80、90年代,从农村到镇上,再胆大包天的人,也不敢有丝毫糊弄、懈怠的心态。
因为当大堤决口的那一刻,洪水可不管你是领导干部还是群众,扑过来就要完蛋!
所以不管那颗心脏是黑是红,一般都不敢在水利口伸手。
这特么是真的会要命的啊!
听到是防汛值班,陈凡便不吭声了。
反正跟他没关系,连双抢他都没参加,更别指望他会去防汛值班。
更何况一天10个工分呢,又不需要干重活,只需要蹲在那里就行,这种好事一般都是落到那些双抢时候下了苦力的壮劳力头上,陈凡绝对不会去跟他们抢这种“好机会”!
他和杨书记在底下聊天,邱师傅他们在水箱里忙得热火朝天,另外还有数百名社员分散在田野间铺设管道。
就这样一直忙到中午11点多钟,所有工作才全部完成。
邱师傅和马师傅慢腾腾爬下来,站到地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
连那些正当壮年的瓦工师傅都精疲力尽,更别说他们两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
杨书记赶紧招呼人拉来板车,请他们到板车上坐着,“两位师傅辛苦了,咱这就回去吃饭,等一下务必多喝两杯。”
邱师傅摆摆手,“酒就不喝了,别耽误了坐车。”
马师傅也连连点头,“昨天总经理都亲自打来电话,今天必须得回去。”
陈凡上前两步,笑着说道,“您放心,吃饭的时候您就安心吃饭、喝酒,我们有人专门盯着时间,差不多到了点,就送您去公社。”
马师傅扶着板车的隔板,随着车子走动,身体也在晃悠,他看着陈凡笑道,“我们总经理啊,最喜欢笔杆子好的人……”
不等他把话说完,杨书记便一声大吼,“打住。”
随后满脸苦笑,手搭在板车上往前走,“我说两位师傅,你们县建筑公司那可是大单位,什么样的人才没有?何必跟我们一个小小的生产队抢人呢。”
马师傅当即哈哈大笑,“我们建筑队的人才再多,也没有一个能在地委日报上发表文章的,最多也就是县刊,陈老师这样的大才,谁不想要啊?!”
陈凡扶着马车往前走,连跟在他身后的小母马都不骑,听到这话,不禁笑道,“那您可就太抬举我了。别的不说,建筑公司里面连大学生都有吧?我呢,连个小学文凭都没有,可不敢跟他们比。”
马师傅和邱师傅也知道陈凡是从水里漂来的,毕竟这事在卢家湾不是秘密,任何人都有可能说漏嘴。
他们听到陈凡的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不同意吧,似乎显得建筑公司的“高材生”们太没用。同意吧,可确实没有一个比陈凡更有文才的人呐!
沉默了两秒,邱师傅突然说道,“陈老师,以前的事咱们就不说了啊,人嘛,总归是要往前看。你想要高学历,其实也不难。虽然卢家湾没有大学生的推荐资格,你也没有高中文凭,不过,如果能够通过招生考试的话,也是可以上大学,拿到大学文凭的。”
陈凡顿时愣住,不解地看着他,“啊?招生考试?”
你确定这时候有招生考试?
这时马师傅也反应过来,半靠在板车隔板上,对着陈凡笑道,“老邱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江南大学你知道吧?”
陈凡本能地点点头,“知道啊。”
江南大学是江南省最好的大学,没有之一,未来可能是之一,但是现在就是最好。甚至在全国不说名列前茅吧,但也是赫赫有名。
咋地,难道江南大学就特牛皮,可以自主招生?
然后就听见邱师傅说道,“没错,江南大学在75年的时候,就在云湖地区设立了函授教学点,回头你让杨书记给你开一张介绍信,直接去他们的教学点申请考试,只要你能通过他们的入学测验,就能成为江南大学的函授学生,等学完全部课程,经过考试合格,江南大学就会给你发一张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证。
这东西你别看他是函授的,可是跟正规毕业证一样,全国所有单位都承认。虽说拿这个毕业证不包分配,但那也是大学毕业生啊,所有单位都认的,到时候绝对有专业对口的单位请你去工作。那时候你也就不用担心文凭问题。”
陈凡听得目瞪口呆。
虽然他口口声声跟杨书记他们说,等学习班的同学学完了数理化基础知识,就请地委的大学帮他们函授教学。
但是这种函授,就真的只是通过信件往来解答问题而已,他就没指望会有毕业证。
难道这时候就有大学恢复了函授部?
是不是早了点?
函授教育兴起不是80年代的事么?
就在他满脑子问号的时候,马师傅接着邱师傅的话说道,“我们公司的一个经理,就是高中毕业,却没拿到推荐名额,只能进了我们建筑公司。
等到74年底的时候,省里面给几所主要大学的领导开会,布置开展函授教育工作,第二年初,也就是75年的2月份,江南大学就在全省10几个地方设置了函授点。
他听到这个消息,第一时间跑过去报名,拿出他的高中毕业证,竟然直接就被录取了,然后今年是学习的第三年,只要能再考过几门,等明年2月份,他就能拿到毕业证啦!”
邱师傅跟说相声似的,等马师傅话音刚落,他便开口说道,“有了他这个例子,我们建筑公司好多人都去找他打听情况,所以全公司就没有不知道这回事的。
江南大学函授部以前是年初招生,有高中毕业证的可以直接录取,没有毕业证的,就要做一套试卷,主要就是检查是不是具有高中文化水平,考试通过之后,也会发给录取通知书,之后交了学费就能学习。
后来学制发生变化,他们就改成7月份招生,9月份入学,也都跟着变。”
一听这话,陈凡不禁苦笑道,“现在都8月份了,他们招生工作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如果提早一个月,他还真想去报这个函授的大学。
虽然他从来没有想过重新去读大学,可是一个大学文凭,在这个年代的意义确实是非同凡响。
而且这个年代的函授文凭含金量非常高,仅仅比全日制文凭稍微低了一等,在“五大生”里面,含金量算是最高的。
所谓的“五大生”,就是广播电视大学、职工大学、职工业余大学、高等学校举办的函授大学和夜大学,分别简称为电大、职大、业大、函大和夜大。
我国最早的正规“夜大”,应该是李大先生创办的我国首个正规大学夜校班、“北大夜校班”,教的专业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新闻学。嗯,当时李先生就在这个夜校班读书,同时干着图书管理员的工作。
后来80年代初到90年代初,“五大生”也都是遵循“宽进严出”的原则,指导老师都是大学里正儿八经的讲师、教授,学校会对他们进行学生匹配,一个人负责十几个学生。
这些老派讲师、教授严格遵循自己严谨的治学态度,认真回复学生的每一封信、每一个问题,有的甚至回信比来信文字要多几倍。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批老师做指导,所以当年的很多“五大”毕业生都成了栋梁之材,与前途无量的大学生相比,一个构成了金字塔尖、一个构成了“中坚力量”。
只不过,从90年代初开始,金钱来袭,这些学校的监管和考试都逐渐变了味,很多函授学校都只管收学费,对教学却不再上心。
而他们为了招收更多学生,又放宽了毕业条件。以至于努力学习的人和从来不学习的人一起进考场,竟然考出来一样的分数。到了那个时候,曾经风靡十年的“五大生”才慢慢沦为无人问津。
就连曾经辉煌时期的“五大生”,也想尽办法“换学历”,真是可惜。
就在陈凡脑子里百转千回的时候,邱师傅便说道,“虽然他们是7月份固定招生,不过对有底子、特别优秀的学生,他们也会‘特招’。你既然能一手撑起卢家湾的学习班,那知识底子肯定不差。
回头你去一趟地委,找到江南大学的函授点,申请特招考试,只要能够通过,就能跟着7月份的学生一起注册,然后领了书回来自己学习,不懂的就通过信函向老师请教,等到年底去地委函授点参加期末考试就行。”
马师傅又接着说道,“函授学生虽然没有正规学生的福利,但也有便利的地方,那就是只要你能学完课程,经过考试合格,就能申请毕业,比正规大学生要在大学里待好几年,要强得多。”
这年头普通大学的学制长短不一。就大专来说,两年的有,三年的也有,而建筑、医学这种甚至要读四年。本科的话那就更长了,比如北大的本科就要读六年!
没办法,推荐去读书的学生,基础能力可以说是良莠不齐,有些人甚至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大学里的老师们只能想方设法,尽可能地帮他们补足基础知识,然后再去学专业课程。
如此一来,自然需要更多的时间。
这样都还算好的,最让人心累的,是有些极品同志,自己不爱学习,便找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理由,对老师帮他们补习知识的行为进行批评,弄得教学秩序没法连贯。
不过总的来说,大部分人还是更希望能学到知识,也能听从老师的安排,才让这项制度得以维持。
直到恢复高考之后,有了“统一考试”打底,北大才将本科学制恢复为4年。
所以如果真的和马师傅说的一样,函授只要通过考试就给发毕业证,那对陈凡来说,就更有吸引力了。
陈凡和两位老师傅聊得正嗨的时候,无意间视线外飘,看见杨书记沉着个脸,只是心念微转,便猜到他在想什么。
还不是怕自己上了大学,拿到大学毕业证,被其他单位给挖跑呗。
他便干咳一声,笑着说道,“还得是两位老师傅啊,就是见多识广,要不然我都不知道地委还有江南大学的函授点。
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对拿个大学文凭很有兴趣,只不过被其他单位招揽,那就还是算了。要不然5月份在地委的时候,我就答应卫生处调过去当干部啰。”
听到这话,杨书记脸色顿时阴雨转晴,忍不住咧着嘴笑个不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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