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历史长河的高度,俯瞰朱厚照不短不长的十六年天子生涯。
杀臣这件事,他只干过一次。
那便是南巡之前,一百四十六位大臣跪于午门之外死谏,素来对臣子宽容的朱厚照终于是压不住心中怒火,下旨但凡跪在午门外的大臣,一律廷杖三十。
其中有十一个身体不佳者,直接当场杖毙。
除却这一次外,朱厚照虽然一直都在和文官们斗来斗去,并且经常不按常理出牌,但手段一直都很温和,从不会乱下杀手,甚至连惩戒臣子的次数也很少。
比如他要出边关,守将闭关不让,明明只需要一道旨意杀了守将即可。
毕竟这守将已经是属于抗旨不尊了,论罪当诛,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承认这个逻辑。
可朱厚照却是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绕了个大弯,面对后面追来的群臣,也没有降罪,甚至连呵斥都没有,埋怨了几句就当过去了。
总结朱厚照的一生,他想做事,所以他不得不与大臣斗,所以他搞出来了八虎来制衡文官集团,但是他又不够狠。
并且从内心深处来看,朱厚照和嘉靖神仙不一样,他重情重义,性格爽直,并不喜欢和大臣斗。
所以朱厚照的很多奇葩做法,从后世来看起来都很是荒诞,完全不像一个天子所为。
因为他希望凭借自己的技巧去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力,以一个相对温和的方式。
这和他的堂弟朱厚熜完全不同。
嘉靖神仙那是热衷于权斗,那鬼精鬼精,智商超群的脑子,加那谁也不信的谨慎腹黑,在严嵩这老油子登场之前,采用臣子互相制衡的权术,再加心够狠,将一朝的大臣耍的团团转。
如果单从御下这一点来比较,朱厚熜可以把朱厚照甩出十几条街,开鬼火都追不。
“仙人,我有个问题。”
心中火焰噼里啪啦的燃烧了几秒,朱厚照紧皱起了眉头。
“我现在没有刀。”
这是朱厚照面临的尴尬境地。
依照大明的制度,如果一个在朝的健康皇帝想干谁,不管是什么宦奸还是内阁首辅,说干就干,动动嘴皮子的事。
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手里有刀。
这把刀,就是锦衣卫和东厂。
曾经用来监僚百官的机构,已经逐渐演化成了守卫皇权的利刃。
这也是为什么到了崇祯末年,东林党在朝野纵横捭阖,可崇祯依旧是想废谁就废谁,想砍谁就砍谁。
因为我手里有刀,你没有,所以砍你没商量。
可现在的锦衣卫和东厂提督,以及京城团营提督,都是那位威武副将军江彬,换句话说,江彬其实就是朱厚照的刀。
显然内阁早就提防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朱厚照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江彬调到了通州。
并且同时严密监控京师九门,断绝江彬偷偷潜入京的可能。
只要江彬见不到皇帝,他那手中握着的锦衣卫和东厂,以及团营的精锐将士,就都将是摆设,一把无主的刀,只能当摆件。
因为江彬只是提督,并不拥有指挥权,倘若是没有天子诏命,江彬如果敢用这手中的三把刀乱来,那就等于是谋逆,内阁摁死你没商量。
庙堂的那帮文臣,巴不得江彬搞事。
江彬自个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被调往通州后,一直到正德帝驾崩,江彬都没敢乱动。
因为他很明白,动了就死。
至于落水前江彬要造反那茬事,从后事诸多史料佐证来看,大概率是文官们扯淡的,毕竟要活剐一个人,总得定点罪大恶极的名头。
自古以来,谋逆这个罪,屡试不爽。
江彬虽然手中有兵,但并不是军阀,与军阀根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他手中的权力架构更像是宦官,一分一毫都是源自于朱厚照。
如果朱厚照没了,他的权力就如同摆设,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亦或是团营,都将顷刻效忠新君,谁特么会给江彬这么一个二五仔卖命。
而且满朝文臣都想把他活剐了,他唯一的依靠只有皇帝,造锤子的反。
这一点,江彬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
所以他不仅不会造反,还会每天烧香拜佛,虔诚的向天祈求朱厚照长命百岁,最好能够再借五百年。
面对朱厚照的这一句话,季伯鹰微微一笑。
“刀,我可以帮伱取。”
“你需要的是决心。”
政治很复杂,但有时候政治,也很简单。
对正德朝来说,对朱厚照来说,翻盘只需要一个人,足矣。
那就是,江彬。
只要江彬出现在京师,只要江彬见到朱厚照,一切皆可迎刃而解。
因为只有见到朱厚照,拿到圣旨,江彬才有那个胆子,他这把刀才能够名正言顺的砍人。
季伯鹰看着朱厚照,他从朱厚照眼中看到了犹豫迟疑。
这也怪不得这位武宗皇帝,朱厚照虽然贪玩,但有一点就连文官集团都无法抹黑,那就是朱厚照心性醇和,对臣子很是仁慈。
以及,大明这些年来养成的惯性。
自仁宣之后,尤其是土木堡之变,北平保卫战以后,文官集团势力便是开始飞速膨胀,而天子对文臣更是礼遇有加。
尤其是朱厚照的父亲孝宗皇帝朱佑樘,主打的就是一个礼贤下士,差点都没让文官给卖了,还在帮着数钱。
这些,都深深影响着朱厚照的思维惯性。
“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
还不等朱厚照这句话问完,他已然发现周遭景物变了。
这什么地方?
怎么这么多穿龙袍的?!
我天了?
在定睛看清楚的那一刻,这是朱厚照心中的第一念头。
洪武时空,醉仙楼。
当季伯鹰带着朱厚照回到醉仙楼主堂的那一刻,老朱正坐在自个的太师椅悠哉喝茶,阿标则是独自在钻研季伯鹰讲解的白银策略,紧皱着眉头,似是在顿悟。
老朱棣和朱老四,这两个异时空同体,再加道衍和尚,三人围成一个小圈,正在热烈讨论着大航海的计划。
尤其是朱老四,完全是以一副学习的态度听着老朱棣的讲解,频频点头。
毕竟老朱棣的时代,三宝太监已经六下西洋了,而且建立了成熟的当世最强海军,这对于朱老四来说,那是有着无法取代的借鉴意义,能够少走许多弯路。
而建文朱高炽,独自一人趴在桌案,凑近望去,可听见鼾声。
洪熙大胖和永乐大胖两个气色不佳的凑在了一起,两人讨论的课题也很简单,那就是怎么养生。
宣德帝和景泰帝,父与子的交谈很是和谐有爱。
景泰帝刚从怜香那里领到了一份资料,其记录的是前几节课的内容,宣德帝正在为他一一讲解。
而在主堂的最后一排,有着两张桌子被挪动并在一起。
永乐朱瞻基正拽着小朱四,凑在面斗蛐蛐,洪熙朱瞻基则是环保双手站在一旁看,时不时叫好几声。
而怜香惜玉,则是不断的在众人之间来回,为诸位天子储君奉茶,提供糕点之类的下午茶。
“兄长回来了。”
老朱见到季伯鹰出现在讲台,连忙是放下手中茶杯,笑呵呵的起身迎。
“让你们自由活动,你们就是这样活动的?!”
季伯鹰眼眸厉色一扫,
一语出,其他人也都是瞬间反应了过来,立马端正。
尤其是正在斗蛐蛐的永乐朱瞻基和小朱四,一把将蛐蛐盒盖住,飞速收了起来,站在原地,垂着头莫敢言语。
这番模样像极了下课时间,躲在教室角落里玩手游的调皮学生被班主任抓包。
“仙师,这位是?”
把思绪从白银策略收回的阿标,看向季伯鹰身边的朱厚照,下意识问道。
“朱厚照,大明第十位天子,正德。”
季伯鹰淡淡一语。
随后给朱厚照简单介绍了老朱和老朱棣等人的身份。
任是玩闹惯了,素来天地不惧的朱厚照,在听说这些穿龙袍的是自己祖宗之时,都是心头颤了起来。
打死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见到活祖宗。
尤其是老朱棣。
当永乐帝三字落入朱厚照耳中的时候,朱厚照眼中火热神色,完全不加掩饰。
若说对太祖皇帝的是敬重,那对太宗皇帝,那就是不折不扣的狂热崇拜,从朱厚照的谥号就能看出,一生好武。
而帝王的武,并不是寻常人的拳脚功夫,乃是开疆拓土之意。
有明一朝,武功最甚者,莫过于永乐帝,北逐蒙古,南灭安南,东下西洋,西设哈密,这等盖世功绩,千古难寻。
朱厚照每每从书中读到这些朱棣的过往,都为之神往。
深吸一口气。
“不肖子孙朱厚照,拜见太祖皇帝。”
玩归玩,闹归闹,祖宗还是得拜,更何况是活着的祖宗。
“嗯。”
老朱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并不了解这个正德帝究竟做过什么,也不打算去猜,之前朱祁镇的例子,已经让老朱深深伤透了心。
“嗯?!”
老朱猛的一瞪眼。
因为,当朱厚照朝他鞠躬行完礼之后,竟是恭恭敬敬的朝着老朱棣跪了下去,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
“拜见太宗皇帝!”
老朱:?????
站着给我鞠躬,跪着给老四磕头?
你小子是不是搞反了!
任是心中怒浪滔天,表面却是没有丝毫变化。
毕竟如果在这种事情发作,显得自己这个老祖宗太过小气了。
接着朱厚照又是起身,给其他的朱高炽和朱瞻基们行礼,按照辈分来算,连朱瞻基都能算是他祖爷爷。
唯独对朱祁钰的时候,稍微沉默了片刻,只是鞠了一躬。
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称呼。
成化帝朱见深只是给朱祁钰恢复了帝号,将朱祁钰的陵墓恢复到了帝陵规格,并没有给朱祁钰属于帝王的庙号。
朱祁钰的庙号代宗,是南明小福王登基之后,想学嘉靖神仙把他爹给抬进太庙,南明大臣就和稀泥说那干脆给懿文、建文和景泰也一起个庙号得了。
小福王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就此,朱祁钰成了代宗,朱标成了兴宗,朱允炆成了惠宗。
庙号中的代,后世多理解为是代替的意思,实则不然,这个谥号最初源自于唐代宗。
而唐代宗之所以用代字,那是因为世宗的世字要避讳李二的名字,世代世代,既然避讳世字,那就索性用代字。
本质说,唐代宗就是唐世宗,所以明代宗,本意就是明世宗。
南明小朝廷的那帮臣子,要么是大家没文化,要么是集体揣着明白装糊涂,认为嘉靖不配用世宗这个庙号。
不知道嘉靖神仙知道这个事,会不会暴雷。
“好了,废话少说。”
“我之所以带他来这里,是为了让你们这群祖宗给他点自信。”
季伯鹰扫过一众天子储君,接着三两言语,快速将正德朝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在场的天子储君,都是听的一头?????。
臣子毒害天子?!
“啪!”
老朱顿时拍案而起。
“反了天了!咱砍他全家!”
“朱厚照,你不要怕,有咱这个太祖在,你放心砍,给咱狠狠的砍!”
老朱棣亦是满脸煞气,他对待臣子比老朱要温和许多,但那也只是相对而言。
“狗胆包天,必须诛十族!”
朱老四等一众其他的天子储君,也都是纷纷发声,哪怕是最为仁慈的三位朱大胖,都是一致赞成这个杀字。
只不过他们仨建议诛十族就免了,族人充军流放就行。
朱厚照看着这一个个力挺自己的祖宗,原本略微摇摆的杀心,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定了起来。
娘的,老子有这么多祖宗撑腰,怕你个栾子!
深吸一口气,朱厚照看向季伯鹰。
“仙师,我决定了。”
对季伯鹰的称呼,已经是从仙人改成了仙师,毕竟刚才也听到了阿标对季伯鹰的称呼。
“嗯。”
季伯鹰点了点头。
别看带朱厚照来这一趟没干什么,但其实至关重要。
内心的力量,在很多时候,往往才是决定一场战役胜败的核心关键。
目光,扫过这帮天子储君。
“之前我讲过怎么制约宦官集团,但其实对应着还有另一个类似问题。”
“我本想下次来给你们讲,但现在看来,正好趁着这个机会。”
“都别在这瞎晃悠,在我下次回来之前,将这个问题的答案思考好,一组回答一个,如果回答错了,每个组员十个俯卧撑。”
季伯鹰抬手,怜香早已是呈了斗笔。
折身,季伯鹰侧站在这面板宣纸之前,龙飞凤舞写下了一行字。
如何制约文官集团
笔落,当交给怜香的那一刻,季伯鹰和朱厚照的身影,于原地消失。
主堂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凝聚在面板的问题。
唯有三位朱高炽面如死灰:十个俯卧撑???
…………………………
正德时空。
通州,地处京师东面。
通州素有京师东大门之称,更是有通州安,则京师安的战略地位。
此时,通州府内,校场演武场。
一场比武已经来到了尾声,只见左侧的一彪形壮汉,赤着膀子,皮肤黢黑,将另一个体型与他无二的军士,直接一个抱摔在地,周边围观的将士都是齐声喝彩。
“副将军威武!”
比试结束之后,亲信连忙是前,给江彬递丝绢汗巾。
跟着武宗皇帝混了几年,江彬头顶着很多官职称号,还封了伯爵,但他最喜欢别人喊他的,还是副将军这个不被文官集团承认的官职。
因为威武大将军是朱厚照,他是威武副将军。
这就等于是告诉别人,皇帝老大我老二。
不服?憋着!
“京师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江彬眉头紧皱,他之所以大清早的就来校场练武,并不是有多喜欢健身。
主要原因是因为心里烦闷,实在是睡不着,一次性和三个小妾彻夜通宵都没用。
几个月前皇帝刚结束南巡回到京师,内阁就以通州需要劳军的名义,把他给调来了通州驻防。
离开京师前,江彬屡次要求见朱厚照,无一例外都被挡了回去,就差直接闯宫了。
“回副将军的话,一点消息都没有,整个皇城都被封锁了,就连京师九门都日夜有着严密监视。”
闻言,江彬咯吱一咬牙。
“杨廷和这个老匹夫!他这是要造反弑君啊!”
江彬自问自己不是个好人,贪、掠、抢,可以说无恶不作,死后下地狱一点都不为过,但是他更看不起庙堂那些道貌岸然之辈。
自己贪抢至少是明着来,可这些庙堂之巅的老匹夫,一个个贪了还得说自己清廉,随手一勾就是万千人遭难,为结党营私,随意一道政令就是百万之民遭罪。
后世有着一道很有名的宅子,地处四川成都,新都的桂湖公园,这里就是杨廷和老家的宅子改建。
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个城,特点有三。
第一是大,大到在家里挖了一个人工湖,在家钓鱼,不再是梦,这湖完全用围墙封闭在自己家,湖中心亭台楼阁数不胜数,87版红楼梦大观园就是在这取景。
第二是豪,建筑飞檐挑梁、精美绝伦,四周的围墙竟然是城墙,面竟然还有城楼、兵道、垛口,能够把宅子围墙做成城墙的,全国只有两个,一个是桂湖公园,还有一个是紫禁城。
最后一点是人多,以这宅子的规模,保守估计,在杨廷和家里打扫卫生的阿姨都得几百个,再加奴仆差役之类,少说也得有千人。
发自灵魂的提问:这些钱,都是杨先生的工资吗?
“副将军,再这样下去,陛下恐有危险啊。”
身侧亲信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说道。
“要你说。”
江彬烦躁的把手中汗巾一甩,径直走向了演武场旁边的阁楼。
这阁楼是专门给江彬建造的,用以练武之后的休息场所。
一入阁楼,便是檀香沁脾,沿着楼梯二楼。
江彬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宝座,发现面竟然有着一个屁股。
霎时暴怒!
“大胆!”
一声喝出。
“狂妄!”
一声紧接而出。
好熟悉的声音!
江彬心头猛的一个咯噔,下意识朝自己宝座之侧,声音来源望去,只见自己日夜思念的皇帝陛下就站在旁边,正凝视着他。
懵逼一愣,江彬几乎是下意识扑通跪了下去。
“陛,陛下,您怎么来了?!”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紫禁城都封了,您怎么出来的,土遁吗?
朱厚照凝视着江彬,凝视着自己养的这把刀。
眼中之杀意神色让江彬心头猛的一颤。
他只有在几年前应州之战的时候,才在朱厚照眼中看到过一次这般浓烈的杀意。
“朕来拔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