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口洞,大锅灶饭,大锅熬肉。
空气中满是肉香味,令得围坐在篝火堆边的明军官兵都是不禁舌下润水。
因为,他们是难得吃肉的。
能吃上肉,除非过年过节或大捷,因此都馋得要命。
锅里煮的肉不是王五从吴家垣子带来,而是张天望让人将饲养的猪给杀了十来头。
说是让弟兄们打个牙祭,吃饱了好有力气去援救刘帅。
同其余各处明军一样,锁口洞这边也是自力更生,除了训练作战外,守军也在周边地区开垦山地同百姓们一起耕作,尽量做到粮食自给,不给百姓增加负担,由此明军很得当地百姓拥护。
这也是为何明军能在这片地区坚持抗清近二十年的原因之一。
不过张天望虽在营区养了些猪羊,数量却不是太多,主要还是因为粮食不够。
为了获取肉食,他便经常组织人手到附近山中打猎,初始颇有收获,时日久了野兽都难见踪影。
其它地区也是这个情况。
王五听说郝摇旗曾经派人去北边的深山老林打猎,那地方如果王五的地理知识没有出错的话,应该就是神农架。
此地在后世以“野人”而闻名。
如果无法突围也无法坚持下去的话,王五有去神农架当野人撑到吴三桂起兵的想法。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
毕竟去那地方跟与世隔绝没什么不同,且无法为其提供任何起兵的物资,更休说什么“高筑墙、广积粮”了。
进入此地,大概率是穿着衣服进去,光着屁股出来。
不到万不得已,王五不会选择自我流放。
要不然,他真有可能成为史上第一个光屁股造反的。
“老二,给大伙把肉分一分!”
明明是地主出身却形似屠户的张天望见锅里熬煮的猪肉已经熟了,便叫弟弟张天放带人给众人分肉。
张家还有个老三叫张天灵,十几年前在湖南牺牲。
张天望当年是举族起兵,因此除了三弟张天灵外,这些年张家因为抗清而死的族人多达三十余人。
此也是张天望哪怕痛恨顺军出身的忠贞营,却在此人心皆丧个個动摇之时,依旧同这些老顺军合作坚持到底的原因。
是谓共御外侮。
从早上出事到现在,众人只在路上吃了点干粮,这会早都饿了,不少人都是直勾勾的看着锅里,都等着好生饱餐一顿呢。
王五也不例外,只是作为明军带头人之一,他还是保持了起码的“架子”,同麻思忠、许德义二人与张天望交换彼此的信息。
吴家垣子发生的事麻思忠同张大概说了下,张听后不禁扼腕长叹,却没有咒骂锁彦龙他们,只是摇了摇头。
王五看在眼里,知道张天望同他先前一个想法,就是他们可以继续打到底,但对于不想打的人也不会有太多恨意。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时势所逼而矣,何必过于苛责。
麻思忠询问锁口洞这边有没有收到老木崆的救援命令,或者其它地方的告急。
他迫切想知道刘帅这会是生还是死。
张天望沉默片刻,告知众人两个消息。
都是坏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老木崆那里的确生乱,且附近几个明军聚居点都被波及,有从老木崆逃出来的人请求张天望带兵去老木崆平乱。
闻言,麻、许二人不禁心中一突,神情有异。
王五心中也不由生出警惕。
原因是锁口洞的守军并没有援救老木崆。
张天望见状知众人怀疑他,忙解释道:“我曾想带人去老木崆救刘帅,但又怕我这一走锁口出事,封了你们的后路...”
其指若他带锁口守军冒然前往老木崆,此地万一被叛军趁势占领,那么孤悬在西边吴家垣子的明军就会被断了后路,一个不慎就得全军覆没。
故而再三思量之后,张天望没敢带人去老木崆。
“若是知锁彦龙生了贰心,我又何须多此一虑。”
张天望微叹一声,本意为西边的几千明军守住这后方的唯一通道,却不想几千明军瞬间散去,只余这不到千人的队伍。
真是天命不由人。
众人此时已放下怀疑,设身处地,换作他们怕也不敢轻易离开锁口。
“大伙先吃点东西再说!”
张天望的二弟张天放将几块煮熟的肉端了过来一一分给众人。
此人同其形似屠户的兄长不同,看起来倒跟王五手下的“秀才”田文有些相似,就是一眼瞧着文绉绉的。
像是个教书先生,而不是一个拿刀的武夫。
“多谢!”
王五抬头对张天放点了点头,并没有着急吃,因为张天望显然还有事没说。
狗剩、张鹏羽、哑巴朱三他们已是迫不及待的啃了起来,哪怕刚起锅的肉块烫嘴的很。
麻、许二人手下的军官也是如此,陪同的张部军官都差不多。
斯文于此时简直就是笑话。
肉是白水烧的,没有任何调料,就放了些盐,搁在王五前世怎么也不会有胃口,这会却也馋虫大起,只是因为想知道更多的情况,这才强忍住没有动嘴。
麻思忠这边也是如此,疑惑询问:“另一件事是?”
张天望看了眼众人,沉声道:“有消息说荆国公同毛部院也降了。”
“什么,荆国公和毛部院降了!”
正在吃肉的众人叫这消息惊住,纷纷向张天望这边看来,麻思忠更是惊的起身一脸难以置信。
王五眉头亦是深锁。
荆国公何许人?
王光兴也!
此人早年随其兄王光昌于崇祯年间起义,后被明朝官员熊文灿招抚,随郧阳巡抚王梦尹守襄阳屡战有功。
襄阳陷落后,王氏兄弟与荆西道徐启元死守郧阳,李自成数次围攻都未攻下。后领清军入关的吴三桂飞檄召徐启元、王光昌会师剿贼。
由于王光昌被困勋阳两年不知明清易代,于是举兵前往,及至吴三桂营方知大势已去,于是剃发降清。
王光兴得知其兄投降后却不肯降,率众与清军相持十几年。
其地盘在长江南岸的施州卫一带,同夔东这边南北呼应,因此若王光兴降清,意味着北岸的明军彻底成了孤军。
本来对付王光兴的数万清军也会立时腾出手来加入对长江北岸明军的包围,这对本就岌岌可危的明军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那个毛部院王五过去听田守一提起过,说是永历朝廷委派联络夔东各部明军的最高官员,相当于三省总督。
叫毛登寿好像。
其上一任是几年前在奉节郁郁而终的文安之。
军事层面上,夔东地区明军共推的首领是皖国公刘体纯。
政治层面上,这个毛登寿才是明军的总指挥。
因此,王光兴的降清在军事上让夔东明军断掉一只胳膊成为孤军,部院毛登寿的降清则在政治上宣告明军的彻底失败。
此时再坚持抗清的,真正就是中国最后的仁人志士了。
就是孤臣。
或者说,是汉民族最后的气节象征。
“荆国公兄长被鞑子无辜杀害,他曾言此生与鞑子誓不两立,怎会突然降了鞑子?!”
说这话的是田文,其所言的王光兴兄长并非王光昌,而是另一胞兄王光恩。
此人在降清后被清廷任命为襄阳总兵,后同清廷委任的勋阳抚院潘士良不和,被诬陷反清押往北京杀害。
故而清军屡次招降王光兴,他都予以坚绝拒绝,说什么“当日勋阳一举,至今泪滴九原”,“不侫首阳饿夫耳,老死此地云云”,没想到今日却突然就降了,故实是让田文惊讶的很。
正在分肉的张天放放下盘子,朝田文看去,闷声道:“眼下这形势,有什么突然不突然的,不是所有人都同咱们一样要为大明殉死。”
听了弟弟的话,张天望心有所感,想到早年牺牲的三弟同张家几十口人,再想整个国家皆为东虏所据,仅剩这最后巴掌大的地方以及这么点愿意为国家殉节的忠臣义士,不由悲上心头,鼻子为之一酸,眼眶为之一红。
王五也在心中苦笑一声。
已然没有太多的情感波动,亦没有对形势的感慨,有的只是一颗死了算球的心。
众人神情各异,不变的是眼神中的那股坚定。
“张都司打算怎么办?”
麻思忠是想问张天望是否打算同他们一起去老木崆救刘帅。
其对张的称呼是正式的官职,不是心中对张天望有排斥,而是出于尊重。
“你们都打吴家垣子撤下来,这锁口洞守与不守也没什么意义了,我带人同你们一起去老木崆救皖国公,若能救出皖国公更好,若不能,就死在那里吧,也算我老张对得住这大明了。”
言语间看向二弟。
眼神之中不是询问,而是愧疚。
他是对得起大明了,可他对不起兄弟,对不起张家!
“大哥看我干什么?早点去见老三也好,省得他在下面念叨,妈啦个逼的,都有好几年没给老三烧纸了,怪对不住他的。”
说完,张天放不再看大哥,直接抓起盆中的肉块狼吞虎咽起来。
没有酒。
有限的粮食人吃都不够,怎可能拿来酿酒。
“好,见着老三后我这个当大哥的给他赔个不是!”
张天望笑了。
王五也笑了,拿起桌上的肉块猛的咬了一口,连同他从前最不爱吃的肥肉一骨脑的嚼碎咽进肚中。
有这些不怕死的好汉陪着,黄泉路上又岂会寂寞!
.........
黎明尚未到来,滔天的火光就将锁口洞映得一片通红。
举族起家的张天望带着他麾下的七百余士卒,三百多口家眷默默站在谷中看着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住处被大火焚烧怠尽。
附近的百姓被外面的火光惊动,携老扶幼的站在黑暗中看着那些即将离去的明军。
十几年的相处,令得这里的百姓同明军都已相熟。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百姓们知道明军这一走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临别的招呼,有的只是双方不舍的眼神。
张天望没有选择带这里的百姓一起走,这样做只会害了这些百姓。
不能带走的粮食和物资,张天望都让人集中在一起,天亮后任由百姓分取。
虽然这些粮食最后很可能落入清军之手,张亦没有下令焚毁。
可能,是想让百姓的损失小一些吧。
“走吧!”
长出一口气后,张天望将手中的祖先牌位掷于烈火之中。
紧随其后的二弟张天放亦将爹娘的灵位扔了进去。
身上却背着一个坛子。
坛子里是老三天灵的骨灰。
在前方开道的依旧是麻思忠他们指挥的老顺军,王五的队伍在中间,张天望的人在最后面。
整个队伍由原先九百多人增加到了近两千人,沿着谷地雪道行军足足有十几里长。
天很快亮了,从谷地上空看下,尤如一条长蛇在蜿蜒前行。
又如一群可怜的蚂蚁在那穿山越岭。
队伍行进没有任何声音,气氛有些压抑。
这股压抑等待着一场爆发。
也许在途中的某一处,也许在老木崆。
但所有人都肯定,这场爆发伴随着的必然是不屈的斗志,最后的呐喊。
约三个多时辰后,前方开道的老顺军那边突然派人通知后面让暂停行军。
王五以为是临时休息一下,正要下令士卒就地歇息时,麻思忠派人过来让他赶紧到前面去。
王五忙叫上瞎子万四带一队人跟他过去,到地后发现老顺军们并没有进入战斗状态。
这让王五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是前方发现敌情呢。
跟着带路的来到一处坡地后,王五就见麻思忠、许德义等人都在坡上朝前方眺望,便也借着几棵松树爬了上去。
“麻大哥,怎么了?”
刚到坡上,王五就问了一句。
麻思忠却没有回答他,而是指了指前方约二三里地的方向让他自己看,并顺手将自己视为珍宝的一枝镜片已经碎裂的千里镜递给了王五。
一见是千里镜,王五忙接过半眯着眼向着前方看了过去。
虽然镜片裂了,尚能使用。
这一看,发现前方有支队伍,人数约千余人,打着一面旗帜,旗帜上好像绣的是“马”字。
“马?”
王五不知道明军哪个将领姓马,边上的许德义低声道:“是马侯爷。”
“马侯爷?”
王五怔了下:这人是谁?
“是从前我们大顺的果毅将军马腾云,大明永历皇帝给封的侯。”
说这话时,麻思忠脸上却没有半点看到友军的欢喜神情,反而一脸凝重,这让王五不由奇怪,既是老顺军,怎么他们反而如临大敌般的。
“王五兄弟,你仔细看!”
麻思忠没有多说,叫王五用千里镜再看。
带着疑惑,王五重新拿起千里镜凝神向那支队伍看去,起先看着并无异样,因为马腾云部队穿的是明军衣服。
十几个呼吸后,王五的眼神渐渐开始变了,呼吸也开始沉重起来。
他看到了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