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寨包,从昏迷中醒来的皖国公世子刘亨开口第一句问的就是虎帅他们到哪了。
总兵张恩忙将世子扶住,让人取来水囊喂了世子两口水后,方估摸道:“虎帅他们应该到落步河了。”
“落步河?那是张朝义在守,这人有些厉害,不知虎帅他们能不能突过去。”
将水囊放下后刘亨接连咳了几下,摸了摸自己被包扎好的右眼,情绪一时有些低落。
众人见状心中都是难过。
“行了,我没什么打紧,不就瞎了只眼么,又不是两只眼都没用。”
刘亨心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调整了过来,问众人现在什么情况。
“小公爷,王进宝那狗贼带兵跟狗似的咬着咱们不放,你昏迷时咱们又跟清军干了一仗,死了不少弟兄。”
说话的是王五义弟王六,身上都是血,左眼角下边有块鹅蛋大小的淤血团,不知道是撞的还是叫清兵的刀把砸的。
刘亨听后点了点头,问张恩道:“咱们还有多少人?”
张恩苦笑一声:“眼下能动的加一块大概还有七八百号人。”
一听还剩这么点人,刘亨不禁心头一沉,因为这意味着他已经伤亡过半,而追击的清军却连筋骨都没有伤着。
如果他不能将陕西清军死死挡住,前面的大队人马必然难逃全军覆没命运。
所有人的努力,二十年的抗争,一代代人的牺牲,都将随之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刘亨撑起身子打起精神与张恩等人一同上到高处查看清军动向,发现清军距离明军所在不到一里地,且正在埋锅灶饭,丝毫不担心明军会乘机来攻。
显然在明军看不到的地方,清军定埋有伏兵。
其实就算清军没有伏兵,以明军现在的情况也无力发起反攻。
“那个王进宝太狡猾,咱们不动他就不动,咱们一动他就跟条毒蛇似的游上来冷不丁就给咱们一口”
张恩说不少明军将士就是在转移途中被清兵追上牺牲的,如果不是老寨包这里有湖广清军设置的一些防御工事,他带人及时封堵住缺口将清军挡住,明军这会很有可能已经全军覆没。
“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得想个法子。”
刘亨思索片刻命张恩将随军携带的财货都收集起来,等会撤走的时候叫士兵们沿途丢弃,以延缓清兵追击速度,要是能成功甩脱清军更好。
这一招过去老闯军经常用,且屡试不爽。
不过属于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果然,发现明军又跑了后清军立时追了过来,等到看见路上都是明军丢弃的财货,追击的清兵立时喜笑颜开,再也顾不得去追正在逃跑的明军,转而争抢起地上的财货来。
正抢的不可开交时,一道军令传了过来:“王将军有令,地上的东西谁都不准捡,所有人继续追击贼兵,有违令者,斩!”
一队披甲的亲兵扯着嗓子一路将军令传达到每个士兵耳中,并负责监督士卒执行军令。
虎视眈眈,随时要挥刀执行军法。
尽管清兵对此十分不情愿,可王进宝治军甚严,士兵们不敢抗命,只得无奈将到手的财货扔在地上不甘心的又继续朝前方追去。
延绥游击陈泰对王进宝的过于谨慎不以为意,笑道:“王将军心思密些是好,不过贼兵已经山穷水尽,照我看之所以将财货丢下来不过是想让我军士卒争抢,从而让他们有时间逃走弟兄们一路过来也苦的很,不妨叫他们得些好处,也显得王将军体恤属下,左右贼兵也跑不掉。”
言下之意士卒们跟着你王进宝一路追到这里也是辛苦,明军丢下的财货权当赏赐让他们捡就是,如此也能提升士气嘛。
“老闯贼惯用此招来個回马枪,不得不防!”
王进宝却是根本不理会陈泰,径直拿起千里镜朝前方山谷看去,确认明军是只顾逃跑没有杀回马枪的意图后,立时下令队伍加快速度,绝不能让明军脱离视线。
陈泰心中骂娘,慑于王进宝威名也不敢发作,讪讪带人跟在王进宝身后。
见追击的陕西清军不上当,没一会功夫又撵了上来,前头的刘亨等人均是头疼。
“这个王进宝用兵真就,真就,妈的,哪冒出的这号人!”
张恩虽然没明说,众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人家王进宝能打是事实,没什么好讨论的,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小公爷,这一带林子够密,要不然就在这里敲他们一家伙?”
提议利用地形设伏的是千总庞泗,此人原是刘体纯麾下总兵王加玉的部下,后来王加玉贪生怕死临阵倒戈,他气不过就带着手下在山里打游击,差点饿死在山中,直至遇上率部援救老木崆的王五这才跟着一同突了出来。
刘亨四下看了看,见此地确是适合埋伏,便让张恩、庞泗等人马上安排伏击。
明军将士也是叫清军撵的急了,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因此一听上面说要伏击清军,二话不说就向两侧山林钻了进去。
只是等明军刚刚藏好后,追上来的清军却在距离伏击点不到半里地的地方停下了。
十来个清军先锋探子朝明军藏身处摸了过来,仅在外围来回观察了一阵又缩了回去。
王六见状有些担心道:“不会是叫狗日的发现了吧?”
“说不准。”
张恩摇了摇头,王进宝这人用兵太精明,很难说是不是看破了明军设伏意图。
真要看破也没办法,他们已经尽力了,真要天亡大明,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人力已竭,听天由命。
“再等等看,要是清军不上当,我们马上撤!”
刘亨刚说完,就见清军动了,黑压压的朝伏击点涌了过来,明军诸将见了都是大喜,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狠狠教训下陕西绿营这帮狗日的。
然而让明军上下没想到的清军到了伏击圈边上再次止步不进,然后突然放起火来!
三月是万物复苏季节,可山间覆盖的厚厚落叶却不曾消失,因此清军在下面一放火,刹那间山脚下便燃起大火,劈劈啪啪,越烧越旺,浓烟升腾,火星四溅,两条火龙飞速上游,令得山上的明军根本无法藏身,只得从林中窜出。
结果被清军用铳、弓弩射杀了不少。
“贼将这是学的李定国,可惜我不是吴三桂,这里也不是磨盘山!”
成功识破明军伏击的王进宝脸上虽无得意之色,双目之中却是无比骄傲。
磨盘山之战发生在五年前,当时清军渡过怒江逼近腾越州,明晋王李定国决定利用地势伏击清军以挽回败势。
部署已定,清朝的满汉军队主力三万余人在吴三桂等率领下进入伏击区。
可惜就在双方决定胜负之际,明光禄寺少卿卢桂生叛变投敌,将明军设伏机密告于吴三桂。
即便如此,明清双方依旧在磨盘山展开一场激战,清固山额真沙里布、辅国公干图、扎喀纳等满洲将校阵亡数十名,死伤多达上万。
李定国部也战损近三分之二,从此再也无力与清军决战。
王进宝以李定国、吴三桂磨盘山之战来比眼下明军设伏,应是自夸说法。
因为双方动用的兵力不是一个规模。
不过边上清军诸将却是不约而同恭维起王进宝用兵如神,当世活诸葛什么的,就连看不惯王进宝的延绥游击陈泰也跟着拍了几句马屁。
人之常情。
虽说这王进宝有些不近人情,但只要能带着他们打胜仗,就样样都是好的。
再说若非王进宝看破明军设伏,真吃了败仗的话,在场清将哪个不要跟着吃挂落?
火势越来越大,明军在山火熏烤下实在无法立足,只得被迫向东边撤退。
“追!”
王进宝不愿意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下令清军继续追击,欲将这支阻了他几天的贼军彻底消灭。
追击过程中,不少明军将士落单被杀,撤退的明军士兵士气很是低迷。
此时离落步河不到三里地,前方有随明军突围的妇孺队伍尚未渡河,见后方有清军追来,妇孺立时惊作一团。
妇人的惊叫声、孩童的哭泣声、老人惊慌失措声,彼此交织在一起,使得落步河西岸宛如末世降临。
见此情形,刘亨以为虎帅尚未能打破落步河防线,知道他若就此溃逃,那前面等着过河的妇孺就皆要遭到清军毒手。
虎帅那里恐怕也要就此功亏一篑。
强忍右眼伤痛,把心一横,猛的勒住,持刀对众人吼道:“不跑了,今日就死在这吧!”
“不跑了,死就死了,妈的,大伙回头跟清狗拼了!”
听了小公爷的喊,王六二话不说持刀就掉头回去。
“老子宁可战死,也不要窝囊死!”
曾在巫山打了一个月“游击”的庞泗猛的一跺脚,拉住两个正在跑的手下,喝道:“别跑了,老婆孩子就在前面!”
两个手下被庞泗这话惊住,朝前方乱作一团的妇孺队伍望了一眼后,双双咬牙扭头朝追上来的清军杀了过去。
“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妈的,死就死,谁让老子下面多块肉的!”
“杀!”
“”
数百明军在刘亨、张恩等人带领下生生止住狂奔势头,与涌上来的清兵正面撞在一起。
正追的起性的清兵没想到明军有胆回头,且一个个跟疯了似的不要命朝他们冲,一时叫明军打了个手足无措,也是乱成一团。
“困兽犹斗!”
后方跟上来的王进宝见明军不跑了,心有蹊跷带人爬到半坡用千里镜朝前方看去,顿时明白怎么回事。
不用说,明军是叫堵在了这里,进不得,退不得。
大鱼就在前面了!
贼孙李来亨,贼将袁宗第,还有那个传说中称帝的韩王定武
想到自己这一网能捞到那么多大鱼,饶是王进宝再冷静,眼睛也不由变得通红。
炽热的红。
当下传令各部奋勇杀贼,许进不许退,更叫亲兵为他披甲要亲自带兵绞杀最后的西山贼。
内心深处甚至想着东线的湖广清军表现差一些,这样才能显出他王进宝的厉害。
明清双方就在这巴掌大的区域杀成一团,双方都是杀红了眼,一方为保妻儿老小,一方为功名利䘵,皆是以命搏命。
到处都是倒下的尸体,到处都是抱着翻滚的士兵,到处都是鲜红的一幕。
“保护小公爷!”
王六拼杀之时不忘带人死死将世子遮护住,其带领的亲兵都是出身刘体纯孩儿营的孤儿,人人都是刘体纯养育长大,此时此刻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当真是死就死了。
双方士兵紧贴在一起,杀的敌我难分。
然清军前锋虽乱,整个指挥体系却没有乱。
兵力的优势令得清军根本不在乎损失,而明军则是死一个少一个。
胜利的天平渐渐倒向清军,明军残部纵是誓死不退,也尽显颓势。
撑不住了!
望着怎么杀也杀不光的清军,望着那黑压压一波又一波涌来的清军,刘亨绝望了,脑海中竟是没来由想到殉国的爹娘。
也许爹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内心深处也充满了绝望。
他想到了身怀六甲的妹妹,想到了那个或许永远不会出生的外甥。
鲜血顺着刀尖不住滴落,步伐却始终向前。
望着小公爷誓死如归的身影,残存的明军将士紧随其后。
一声长长的号角声却掩盖了后方妇孺的哭泣声。
号角声中,一面将旗逆流而上。
“是虎帅!”
王六激动的叫唤起来:“弟兄们,是虎帅!”
“袁帅也来了!”
庞泗难以置信的看着正快速推进而来的袁帅将旗。
“那是谁的将旗?”
有人看到虎帅、袁帅将旗后面还跟着一面将旗。
“是五哥,是我五哥,小公爷,我五哥来了!”
王六愣了愣后,失声狂笑起来。
“虎帅,追过来的是王进宝吗?”
说话间,王五的步子却是迈得更大。
“是此人!”
同样急步而行的李来亨好奇扭头看向王五,“怎么,你知道此人?”
“何止是知道。”
王五目中闪过冷光,脚步为之一止,吩咐道:“瞎子,给我披甲。”
待甲衣披身后,稍一活动长刀便出了鞘,自言自语一句:“有一阵子没动过刀了,不知道闯王这宝刀还锋利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