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将夺旗!
这一幕像极了二十多年前松山大战时抱定必死之志,仅率百余铁骑直扑正黄旗大帐的明军悍将曹变蛟。
只不过皇太极换成了王进宝,曹变蛟成了王耀武。
明知必死而赴死,皆因这片土地有赴死之人愿为之牺牲的所在。
“杀王进宝!”
手持巨斧的王五当先向着坡上艰难行去,每一步脚下都无比吃力,只因暴雨令得泥土滑溜难行,每一步下去两只脚都尽没土中,一抬一落皆是吃力无比。
“杀王进宝!”
四十多名身披铁甲的虎帅亲军毫不犹豫紧随王五身后,附近上百名听到号令的明军将士也是想都不想便转而向坡上涌去。
山脚下正在指挥将士奋力突进的总兵应绍见状,立时明白王五意图,不加思索便带人拼命突击当面清军,尽最大力量替斩将夺旗的王五兄弟牵制清军。
“贼兵上来了,快挡住他们!”
坡上的清兵多为王进宝亲兵,见有明军竟然攀坡而上,顿时鼓噪起来挥刀冲下抵御。
“将军,此处不安全,是不是?”
王进宝的亲兵队长郭四奇担心明军会抵近将旗,进而造成军心动摇,便低声建议向后方稍稍转移。
“我自从戎以来,何曾退却半步!贼将是想斩将夺旗,他若有本事,我王进宝便等着他来斩好了!”
王进宝轻蔑一笑,毫无转移之念,紧握腰间佩刀一动不动看着下方正涌来的明军。
见状,郭四奇也不好再说什么,挥刀吆喝一声率领一众亲兵向着明军杀了过去。
很快双方交上手,刀砍斧劈之间,断胳膊断腿到处都是,跟一处宰杀牛羊的屠宰场似的,坡上不住有士兵惨叫滚落坡下。
惨死的士卒尸体横七竖八,咽了气的“咕噜噜”泛着血泡,没咽气的在那抽搐哀嚎。
在王五带领下明军悍不畏死仰攻,清军则居高临下疯狂抵御,双方互不相让,搏杀间的咒骂声令得不少士兵嗓子都哑了。
身披铁甲的虎帅亲卫队长马国恩接连被清兵砍中,因身上铁甲保护并未受伤,只欲上前时右脚却陷入泥地一时没有拔出,结果被两名清兵近前抱住翻滚在地。
双方皆失了武器,以手相搏。
拼杀中,马国恩甲衣后系被清兵拉脱,本遮护上身的铁甲顿时掉落在地,远处一持弓清兵见状立时一箭射中马国恩前胸。
吃痛之下,马国恩发狂将抱住自己右腿的清兵脑袋猛的往地上石头砸去,连砸数下直砸的那清兵脑袋血肉模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另一名清兵却抽冷摸出匕首狠狠捅进马国恩肚子,发疯似的不住猛戳,连着竟有十数下。
自知难活的马国恩一手死死缠着那清兵脖子,发一声喊使出全身力气站起欲往前迈步时,一堆血肠自肚中扑的滑落在地。
有长有短。
尽皆匕首绞断。
涌出的鲜血使得地上的烂泥如同灌满血浆般。
“杀!”
伴随马国恩的一声怒吼,其人再是支撑不住“扑通”跪倒在地,只勒着那清兵脖子的右手却怎么也不松开,只勒得那清兵眼珠都似要从眶中爆开。
“咕嘟”一声,一枝利箭直直从马国恩额头没入。
咽气那刻,马国恩的右手才无意识的开始松动,被勒的差点窒息而死的清兵侥幸捡回一条命来,大气连喘了几十下方才定住心神,本能又要将手中匕首朝已死的马国恩脖子戳去以泄心头之恨。
只那匕首却是并未戳进,非是这名清兵被其他明军砍翻,而是其视线被身前这名已死明将怀中掉落的木牌吸引过去。
是一块粘满鲜血的榆林马氏祖先牌位。
望着那块满是鲜血的牌位,这名险些被勒死的清兵忽的鼻子一酸,想哭。
因为,他也是榆林人
面对坡上王进宝亲兵的反扑,王五知道若是不能击溃他们,他不可能冲到王进宝的将旗下。
又见己方将士不住倒下,这一刻胸腔中早已没了什么冷静,有的只是复仇的狂热。
脚下再重,亦是不断踏出。
腕间再重,亦是不住劈砍。
斧柄被鲜血浸的滑不溜秋,若非右手紧紧与斧柄缠住,恐怕大斧早已脱落。
“五哥,小心冷箭!”
一直贴身保护王五的狗剩见左斜方闪出十几名清军箭手,担心五哥被箭枝射中急的大叫起来。
可是五哥却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喊,仍是高举长斧向上,将自己的身形暴露在那帮清军箭手视线中。
情急之下,狗剩带了数人便想冲那帮清军箭手杀去,谁知刚冲出几步,一枝利箭就结实的钻入其没有甲衣保护的右腿。
“噗嗤”一声射了个对穿,箭尾的翎毛因为震动不断抖动。
“砍脑壳的!”
疼的龇牙咧嘴的狗剩咬牙挥刀将箭头直接砍断,伸手猛的将扎在腿上的箭枝拔出,不顾鲜血狂涌就朝上面那帮清军箭手冲去。
每迈一步,那血都如泉水般狂涌。
“砍脑壳的鞑子狗,小爷跟你们拼了!”
狗剩啊啊大叫着直往上冲,附近明军将士见了也跟着窜了上去。
那帮手持弓弩的清军箭手见状赶紧放箭,几枝箭都射中了狗剩,却皆被其身上铁甲弹开。
几名被箭射中的明军同样忍着巨痛吃力向前艰难涌来。
眼见冲上来的明军这般不要命,上面的清军箭手顿时都骇住,色厉内荏的本性流露出来,一下都生了惧意,纷纷掉头逃散。
附近清军见状,许是觉得没必要同这帮注定要完蛋的明军拼个你死我活,白白送掉自家小命,竟有不少人也跟着后撤。
这便是取舍。
没有后路的明军只能以命搏命,清兵却做不到。
最初只有几个人往回跑,结果没多久便有百多人一起往回跑。
看到部下竟然掉头跑,王进宝的亲兵队长郭四奇自然是怒不可遏,可当面那帮身穿铁甲的明军死死迫着他,令他根本无法分身去弹压那帮溃兵,只能聚拢身边没跑的部下拼死抵御,以免被明军趁势突破攻上山顶。
“擅退者,杀!”
王进宝果断下令身边一众亲兵张弓射杀了十几名回撤的士兵,又见明军已攻到距离自己所在不到三十丈距离,眉头不禁微皱起来。
纵是他不惧这帮困兽犹斗的西山贼,也不得不佩服这些西山贼在濒死前爆发的勇气。
如果明军人人如此敢战,如此悍不畏死,大清岂能坐了明朝的天下。
“上面的快放箭,绝不能让贼兵冲上来!”
明军铁甲重兵势头实在难挡,郭四奇情急之下喝令后方放箭遏制明军势头,上百枝利箭顿时射来,箭头落在明军铁甲上“咣当”直响。
另一边延绥游击郑泰指挥所部顶住了皖国公世子刘亨部,尽管明军奋勇,人人争先恐后,可清兵人数实在太多,又抢占高处占据地利,以致明军两次冲阵都无法突破。
右眼受伤的刘亨胳膊再次中箭,却死活不愿下去,对左右吼道:“不要管我,冲,往上冲,要不然王五兄弟那里压力太大!”
“你们几個留在这里保护小公爷,其他人跟我上!”
张恩强令几名士兵抱住仍就要冲阵的世子,如野兽般红着眼睛冲清军杀了过去,却是在距离清军十几米处被数枝迎面而来的箭枝射中。
几枝箭都没有射中要害,独一枝箭不偏不倚射中其喉咙。
中箭后的张恩不甘心的望着清军,兀自坚挺着又朝前走了两步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身子无法再动,却是仍就死死怒瞪着前方,直至眼前的一切景象慢慢黯淡下去。
张恩的战死令得明军上下痛不欲生,王五的义弟王六一边嚎哭着一边带头向清军冲去。
短短十几丈距离竟是倒下了两百具也不止的明军将士尸体。
一些受伤未死的明军将士在满地血泊中用双臂支撑着向前爬去,抠在泥土中的双手无一不是指甲外翻。
哪怕实在爬不动,也不住喝吼着杀敌。
付出惨烈的伤亡后,明军冲进了延绥兵防线。
不少明军士兵完全失了理智,如疯子一般挥舞武器搅得清军前阵大乱。
“这帮贼兵是吃了什么疯药,这么不拿命当命?”
延绥游击郑泰叫明军“自杀式”冲锋惊住,开始倒也能稳住,渐渐却也开始慌了。
冲进阵中的明军虽然只两三百人,可一个个如疯子般不要命的冲,令得清军终是撑不住混乱起来。
眼看混乱从前面不断朝后方蔓延,担心会叫明军冲溃的郑泰部下汪进忠不禁咽了咽喉咙,劝游击大人下令赶紧后撤同明军脱离开来。
理由很是冠冕堂皇,就是明军现在都疯了,一个个不把命当命,但这股气势却无法持久,所以只要清军先撤,用不了多久明军就会泄了那鼓邪气,届时清军再反扑的话消灭这帮明军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了。
事实上汪进忠的意见有一定道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其实就是这道理。
好比一个人想不开要自杀,一开始绝对能对自己下得了手,可只要没死成,仅需十几个呼吸,那死志就不存了。
战场之上亦是这个道理。
别看明军现在一个个不要命,但只要让他们稍微有那么一阵喘息,再打起来那不要命的精气神肯定会衰弱许多。
甚至于当再次面临绝境时,这帮原先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明军可能会因为绝望放弃抵抗,任由刀斧加身。
因为,死对于他们,也是一种解脱。
“这”
陈泰很是心动,却担心他要擅自撤兵的话,王进宝怕是不会饶过他。
“大人,输了,什么都不是。赢了,不是也是真要把弟兄们打没了,大人往后说话怕也不好使就算这仗打赢了,功劳也是王进宝的,大人能落多少好处?”
说完,汪进忠瞄了眼正被明军主力冲阵的西宁兵那边,隐约间好像有明军上山正在攻击王进宝的将旗所在。
没来由的倒是希望那个目中无人脾气臭的很的王副将能倒个大霉。
军中,没有人喜欢这个王副将。
“有道理。”
沉吟半响,仔细权衡利弊后陈泰终是下定决心,命所部立即后撤脱离与明军的战斗。
他王进宝不是厉害么,那就让他好好表现就是!
见当面清军后撤,被士兵死死抱住不让上前的刘亨又惊又喜,下令不要追击后撤清军,全营转而攻击王进宝。
正与突进来的明军死战的王进宝副将江威很快就知道延绥兵后撤的消息,不是延绥兵派人通知,而是己方左翼攻过来一支明军。
“妈的,郑泰个贪生怕死的怂货!”
江威又急又气,延绥兵的撤退导致原本已经挡住明军冲锋的西宁兵侧翼受敌,阵脚为之大乱,有崩溃危险。
山上的王进宝也发现了战局不对,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陈泰个混蛋擅自后撤导致,气急之下也顾不得战后如何收拾陈泰,因为直奔他而来的那支明军已经攻了上来。
郭四奇没能挡住这股拼死往上冲的明军,但这不是王进宝心慌的原因,其压根也没考虑自己安危问题,而是担心延绥兵的擅撤会导致自己的西宁兵一败涂地。
山下的江威注意到明军攻到了主将所在,生怕主将有失赶紧命一名千总带人上山驰援。
“杀!”
事到如今,王进宝也没什么好想的,挥刀向前杀去,不管山下仗打成什么样,先把眼前这支攻上来的贼兵解决掉再说。
坡上瞬间又成地狱修罗场。
不知是不成文的规矩,还是敌我双方的默契,王进宝和王五终是在混战中走到对决一线。
有那么十几个呼吸的时间,二王谁也没有理会周遭杀成一团的部下,就死死盯着对方。
双方几乎是同时开动。
双方也俱是身着铁甲。
不同的是,一方手持长斧,一方手持长刀。
居高临下的王进宝长刀率先挥下,直指下方王五的脖子。
让他意外的是,“贼将”身形竟没有半点腾挪,而是如傻子般直直站在那任由他长刀砍来。
只在电光石火间,王五的脖子稍稍向侧方斜了斜,与此同时长斧用力朝王进宝的腰间扫去。
是扫!
斧头朝内,使尽毕生力气狠狠扫去。
“光当”一声,王进宝的长刀斩在王五左肩与脖子之间寸许地方。
得手同时,其却是闷哼一声犹如被马车撞飞般“扑通”摔落在右侧数尺地上,惯性令得身穿铁甲的王进宝险些晕过去。
几乎不能站立的王五跌跌撞撞上前,如醉酒般举起长斧狠狠朝王进宝胸口砸去。
重力之下,斧头直接劈开王进宝身上的锁子甲,砸在其胸口上。
肋骨断裂声清晰可闻。
一下,两下,三下。
望着完全没入身子的斧柄,王进宝的心脏还在跳动,意识也还清醒。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而是后悔和遗憾。
刚才那一刀怎么就砍偏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就能将眼前这贼将脖子生生砍断!
近乎脱力的王五什么话也没说,只将长斧高举,这次不是劈,而是斧柄朝上硬生生砸在王进宝脑袋上。
又是三下。
王进宝的头盔都被砸的凹在其脑袋中。
圆脑袋成了方脑袋。
五官都已变形。
“噗嗤”喷出一口鲜血后,王五摇摇晃晃的走到王进宝将旗边,大斧挥起劈落。
旗杆“吧嗒”一声断成两截。
将旗落地那刻,王五瘫坐在地。
肩膀与脖子相交处鲜血仍在不断涌出。
望着伤口,王五一时有些失神,然后顺手扯下王进宝将旗用力将流血的伤口扎住。
抬头时,视线内几名王进宝的亲兵呆呆看着他。
一把长刀被丢弃在地上。
之后是两把、三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