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夜半,白家大宅。
柏油路面上行人寥寥,夏末秋初的蚊虫格外聒噪。
街灯的光影下,小咬、飞蛾,密密麻麻,极度亢奋;草窠里,蛐蛐叫得让人心慌,不时还能听见些许翅膀微微震动的声音。
“啪!”
大宅门口,年轻的护院狠拍了一把脖颈子,低声咒骂道:“妈了个逼的,一天天净站这喂蚊子了!”
“行啦!别像个娘们儿似的!”旁边的人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整一根儿,熏熏就好了。”
“滋啦”——划着洋火,年轻的护院深吸了一口烟。
“唉!这日子啥时候是個头儿啊!要打就打,天天绷着一根弦,这他妈是人过的日子么!”
有人打趣道:“要不咋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呢!”
“再忍忍吧,过几天,等赵将军来上任就好了,什么狗屁‘海老鸮’,见着大官儿,他也得老实。”
“还赵将军呐!这回再来,就得叫赵总督了!”
“哎哎哎,哥几个,那边好像来人了!”
几人在院门口,朝街面上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却见打东边走来五个人影,头戴西洋礼帽,肩并着肩,站成一排,尽管看不清模样相貌,但个个都把右手伸进怀里。
来者不善!
有人连忙转身去通知门房。
眨眼间的功夫,宅门口便多出十几个壮汉,携枪带刀,怒目圆睁着立成一排。
东边来的那五个模糊的人影,也立马从怀里掏出手枪。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众人口干舌燥,跃跃欲试!
“嘀——嘀——”
刺耳的警哨声,突然从街面的另一个方向传来。
听见动静,双方俱是一怔,却见街对面走来几个巡警,肩扛步枪,战战兢兢地朝这边逼近。
“喂!那几个人!对,就是你们,干什么的!”
远处的五个人影往后退了两步,见巡警越走越近,最后干脆撒腿开撩。
几个巡警走到街心,看他们拐进阴暗的胡同里,也没敢冒然追击,反倒是走到白家宅院门口,厉声质问道:“哎,大晚上的,干啥玩意儿聚这么多人,又拿枪、又拿刀的,要反天啊?”
领头的护院连忙陪笑说:“官爷,咱们可都是老实人,看家护院,保个太平而已。这件事儿,咱们家少爷,应该跟巡警局里知会过才对。”
巡警不耐烦道:“行行行,别对付了,都出来混的,谁还没点门路。谁不知道你们白家有点关系,要是没有,早把你们逮起来了。赶紧散了吧!”
散肯定是不会散,阳奉阴违罢了。
多出来的护院纷纷回到门房里歇着,不出来露脸,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算完了。
巡警走后,几个门外站岗的护院又忍不住抱怨起来。
“哎,我说,像今儿晚上这一出,都第几回了?”
“至少也得有个三四回了吧!”
“不止!没事儿就来门口晃荡,我还以为‘海老鸮’他们多猛呢,结果呢,光龇牙,也没见着咬人呐!”
“我怎么感觉,今天要不是那几个臭巡街的过来,他们可能就要开干了?”
“谁知道呢!前几天有一回,正好赶上巡防营经过,也没打起来。”
“他们是不是合伙忽悠咱们呢?”
“不像,最近城里管得本来就严,南边已经乱成一锅粥啦!”
“要我说,咱们东家干脆主动点,直接把‘海老鸮’他们端了得了。”
“你说的倒容易!自打上回,黑哥去砸他们的窑,那哥几个就化整为零,根本找不着人,今天在城北老宅,明儿可能就在客栈,哪像咱们老爷,这么大的宅子,他舍不得扔呀……”
“要我说……”
几个看门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闲话不断。
却不知,在马路斜对面的一条黑咕隆咚的小胡同里,另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嘶!不对啊!”
关伟放下手中的双筒望远镜,神情有些疑惑:“这白家宅子,咋突然多出来这么多人?我之前过来踩点的时候,还没这么多呢!”
宫保南伸手驱赶身边的蚊虫,说:“你问我,我问谁?”
“老七,咱们是不是漏风了?”关伟忍不住问。
“那谁知道?没准是你手潮,置办家伙的时候,或者买马的时候,走漏的消息呢!”
“少他妈放屁,拿我当空子呐?我又不是头一天出来混!”
宫保南一把将其搂到身边,低声问:“我问你,要是咱们在正面佯攻,你能不能趁乱从宅子后面翻进去,把炸药安上?”
关伟立马跟他拉开身位,骂道:“玩儿呐?我是佛爷,不是他妈的神仙!你没看见那有多少人吗?”
“看见了,十来个吧!当年辽阳王宅你不也翻进去了?”
“什么辽阳王宅?”
“长风镖局。”
关伟这才回想起来:“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这白宝臣门口就有十几个人,谁知道里面什么情况?再者说,当年王宅那边,也没这么多‘喷子’啊!”
宫保南撇撇嘴:“能耐还是不够。”
“放屁!你能耐大,你去!”关伟又拿起望远镜看了看,“要说让我趁乱进去,荣个小玩意儿,也许还能试试,让我扛俩炸药包?你他妈干脆拉门山炮,把我崩进去得了!”
“那不行!”宫保南十分认真地回道,“肯定炸膛!”
“嚯!你还真敢想!”关伟收起望远镜,“那咱们现在咋整?”
“回去呗!大哥说了,小道不动手,计划就取消。”
“那二哥、三哥那边?”
“放心,待会儿大哥应该会去通知,咱们走咱们的!”
说罢,二人侧身一闪,当即在阴暗的胡同里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
另一边,江小道带着韩策拨给他的四个帮手,在白家大宅门前晃悠了一圈儿后,便径直回到小西关大街。
这四个帮手,当然也没什么蔓儿,一个个二十多岁,正是郁郁而不得志的年纪,平常主要是给韩策撑撑场面。
其中领头的那个,名叫钟遇山,最为年长,生得一张黑脸,体格敦实,眼瞅着要奔三十了,半点名堂也没闯出来,急得脑门子油光锃亮。
正因如此,他才主动揽下去白家砸窑这种九死一生的活计。
起初,几个人待在一块儿,难免有些生分,连出了几趟活儿,这才算渐渐熟络了起来。
江小道那满嘴啷当的性格,知书达理的讲究人看不惯,可在这帮糙汉眼里,却觉得他不装犊子,反倒容易相处,加上明知他是“海老鸮”的义子,更不敢轻易得罪。
小道出手也大方,每次办完了活儿,只要还有闲工夫,就请这几人吃喝一顿,算作谢礼,毕竟是求人办事。
今天出活儿较晚,回到小西关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江小道把众人带回“和胜坊”后,便就此别过。
“老哥们,待会儿我还有事儿,下次再聚,下次再聚!”
钟遇山连忙摆手,说:“老弟,饭就先别吃了,你给咱们个准信,到底啥时候动手啊?这隔三差五就去晃悠一趟,把哥几个都整懵了。”
江小道尴尬地笑了笑:“这种事儿,你问我,我哪知道?该动手时就动了,你们不用着急!”
“嗐!老弟,咱们也不是着急,主要是你们这边,总没个准信儿,我怕万一哪天喝大了,误事儿啊!”
“用不着,你们该喝喝你们的,先走了啊!”
江小道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老爹真实计划的人。
自从江城海从赵国砚那里听说,陈万堂在他身后按了一把刀,他就常常虚实结合,始终处于试探阶段。
每一次计划都不尽相同,人员配置也时常调整,有时甚至会在行动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取消原定安排,再借用胡小妍手底下的小叫花子探风,观察白家的反应。
如此三番两次的折腾,虽然有伤士气,但江城海也总算可以断定,行动漏风的事,跟自家弟兄无关。
陈万堂的那把“刀”,应该是个局外人,可究竟是谁,短时间内,实在难以确定。
而且,时下已经入秋,赵总督行将到任,奉天商会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新官到任的相关事宜。
给老四金孝义报仇的安排,断然不能再拖。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老爹就将敲定最终计划。
想罢,江小道便不觉加快了脚步,沿着小西关大街,直奔城北老宅的方向走去,行至“会芳里”门口,耳边突然有人叫他。
“小道!”
江小道浑身一怔,连忙加快脚步,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无奈没走多远,后脖领子就被人一把薅住。
“小道!臭小子,喊你半天了,你没听见啊?”
江小道无奈地转过头,冲身后干笑两声:“哎呀,大姑!你咋出来了?店里不忙么?你快过去,那边好像有人叫你呢!”
许如清面露不悦:“别在我这打马虎眼!你和你爹他们,最近总躲着我,这是把我当外人了?”
“没没没,哪能啊,我爹他们最近就是有点儿忙。”
“少废话,这回你别想跑,走,带莪去见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