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
奉天城南,天光微熹。
老七宫保南提着“水连珠”,一脚踹开稀松的门板。
冲进院内,左右顾盼,但见游廊影壁、院墙屋舍,除了草木略显枯黄以外,一切景物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这里的确是周云甫的秘宅,可如今却已人去楼空。
过堂风一吹,院子里早衰的枯叶,便“刷啦啦”响成一片,似有几分荒凉。
宫保南自打飞奔到城南地界,心里就隐隐觉出些许异样。
原本还想着如何避人耳目,趁天色还未大亮,尽早完成大哥的嘱托,狙杀周云甫。可一到这附近便发现,太安静了,静得出奇,各个关键的岔路口,都没人站岗放哨。
挨个房间搜查下来,竟连個看宅的崽子都没留下,根本无从打探那老狐狸跑去了哪里。
宫保南不禁低声咒骂:怎么就他妈的挪窝了?
自然而然,他怀疑到了负责踩点的关伟头上,眼神陡然一冷,当即转过身,提着步枪走出宅子。
在街面上携枪跨马晃荡,初时还好,可等到天光渐亮,支棚摆摊的货郎、匆匆赶路的工人走上街头时,便显出招摇,引人侧目。
宫保南暗自叫苦,只好急着先寻个地方,把“水连珠”藏起来,再继续赶路。
行人好奇,也只是随口闲话几句,朝阳初升,马上就要到辰时了,各自还有生计需要奔波,哪有功夫驻足闲谈。
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活计。
其中,那些年富力强,有股子聪明劲儿的青壮年,点儿兴、混得好的,自然是奔向西边,出城门,去商埠地附近的工厂去做活。
众人行色匆匆,手头宽裕的人,便直接坐着马拉铁道去上班,要是碰见熟人,为了解闷,当然边走边聊。
住在城北、城西附近的百姓,话里话外,都跟昨晚的事情有关。
“二驴,昨天晚上你听着动静没?叮咣五四的,干啥玩意儿啊?我还合计鬼子和毛子都他妈干起来了呢!”
“不知道,反正动静不小,有两声特别大,好像巡警都来了,那警哨吹的,贼响,给我家鸡都干蒙了。”
“可不是咋的,我还以为……你们懂吧,我还以为要变天了呢!老康,你离得最近,昨儿晚上咋回事儿,你知道不?哎,你这胳膊咋全是血檩子,昨儿晚上让你媳妇儿绑上啦?玩儿得挺花呀!”
众人哄笑,唯独老康眉头紧锁,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心有余悸。
大伙儿看他没反应,觉得索然无味,便不再多说,偶然间又瞥见道对面并排走着一对男女,又开始插科打诨起来。
“诶?你们看,那不是纺织厂的老郑么!”
众人隔街望去,看那肥头大耳的模样,果然是老郑,更让人气愤的是,这老色迷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
“老郑!嘎哈呢!又借着职权骗钱骗色是不?”
郑班头充耳不闻,看那神情,甚至还挺得意。
他没皮没脸不要紧,跟在旁边的李树娟听了这些“风言风语”,脸蛋“唰”就红了,连忙加快脚步,装作不相干的过路人。
“哎!往哪儿走呢!这边!”郑班头疾声叫住她,“咱俩之间啥事儿没有,你怕啥?”
要说男女之事,俩人的确没啥,可李树娟为了从他这里讨份工作,的确走了点邪门歪道——把能当的首饰都当了,换了钱来疏通关系。
嗐!原来好工作不光得有门路,还得花钱去买。
拐弯抹角以后,就不用抹角拐弯了。
李树娟跟着郑班头,没走多一会儿,辰时将至未至,就到了宝国纺织厂。
这厂房远不如洋人的气派,土砖垒成的大通房,里面摆几架从东洋进口的机器,虽是跟鬼子“合资”,也被冠以民族实业之类的噱头。
别看白家人抠抠搜搜,工人薪资菲薄,可大清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撺掇叫歇的事儿,忙活了这么久,仍然不见效果。
厂门还没开,二十来个白班的女织工、男力工不敢有丝毫怠慢,早就在这候着了。
等着开工,嘴也不闲着,不少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了昨晚白家的事情,叽叽喳喳地议论,有幸灾乐祸,也有杞人忧天。
“要我说,就是该!他妈的,老白家挣那么多钱,宅子那么大,就给咱们这么点儿工钱,活该遭报应!”
“哎呀,年轻人,你咋这么说话呢!老白家可是咱们的恩人,他要是出事儿了,厂子黄了,咱们到时候没活干,那可咋整?”
“咸吃萝卜淡操心!咋没他白家咱就活不了啦?”
郑班头穿过人群,照例摆谱,厉声呵斥道:“吵吵啥呢!赶紧闭嘴,要上工了啊,都精神点!外头发生啥事儿,跟你们也没关系,好好干就完了。”
众人当即哑巴。
郑班头又冲一个女工招招手,说:“小高,你过来一下。”
“哎,郑哥,有啥事儿?”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李树娟,娟子,厂里新来的女工,这两天你带着点!”
“哎,行行行,郑哥你放心吧。”
郑班头看了一眼李树娟,神情得意,似乎是在说:瞅着没,哥说话好使!
李树娟也没做过工,见谁都客气,只顾点头哈腰。
郑班头又交代了几句,旋即掏出厂房的钥匙,拉开大门,让女工进去,男工则去负责搬运、卸货一类的工作。
小高带着李树娟走进厂房,走到纺织机旁边,给她讲解注意事项。
语速很快,李树娟听得发懵。
小高见状,便安慰她说:“其实没啥难的,就那么回事儿,你干一天,就啥都会了。”
“我可不行,得求你费心多教教我。”
李树娟看着唬人的机器,滚筒上连着丝线的布匹,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齿轮,心里有点没底。
正边学边看,她突然有点好奇,指了指纺织机下面,问:“这里面装的是线,还是别的什么物料?”
“啥呀?”
小高眉头一皱,蹲下身子,却见纺织机下面,有一捆二尺见方、草黄色的麻面纸包,斜对面的机器下面,好像也有一捆。
小高有点儿懵,站起身冲厂房外头喊:“郑哥!郑哥?”
李树娟见状,身为新人,连忙自告奋勇,说:“没事儿,我去叫他过来看一下吧。”
说罢,她便快步离开。
刚走到厂房门口,恰好碰见郑班头进来,冲着厂房里吆五喝六。
“都他妈愣着干啥呢?赶紧把电闸打开,动工啊!一个个的,还他妈能不能干,不爱干,赶紧滚蛋!”
……
……
辰正时分,小西关大街。
一辆马车在靠近内城小西门附近,缓缓停了下来。
两匹马通体雪白,串儿铃清脆,车辆上雕纹精美,车身上绸缎包裹,极尽奢华。周围还有七八个壮小伙儿负责看护。
少倾,有个身穿褐色长衫、书生模样的中年,从内城里跑出来,直奔马车而来。
“老爷,是我,储良生。”
这是白家新提拔上来的管家,同样带着眼镜,蓄着山羊胡,看着像个算命先生。
听见动静,车上的白宝臣挑开门帘,问:“什么情况?”
“没啥事儿了。”储良生连忙回道,“少爷正在巡警局里配合调查,打听了一下,不出意外的话,下午就能放出来。”
白宝臣沉吟一声,又问:“‘海老鸮’剩下那俩兄弟,老六和老七吧?他俩找着没?”
“还没,正找着呢。不过,听火车站那边的消息,许如清倒是找着了,有她这条线,不愁找不到老六和老七。”
“嗯,要抓紧!”
“当然!老爷请放心,‘海老鸮’他们这回彻底完犊子了。”
白宝臣紧绷的神情,终于稍显舒缓,紧接着又问:“商会那边的情况呢?”
“老爷放心!”储良生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苏文棋那小子没戏,绝对当不了会长。这几天,其他买卖的掌柜,咱们都‘照顾’到了,听话的,都发了甜头;不听话的,都吃了苦头。再加上‘海老鸮’的事儿,你要继续当这个会长,没人敢不选你。”
白宝臣高兴不起来,毕竟是惨胜。
“商会那边,都检查过了?”
储良生仍旧点头,似乎早已把一切安排妥当。
“老爷,商会和周边的地界,早就已经派人搜查过了,根本没见过老六、老七,他那个儿子也没见着。”
“刚才我来的时候,好像听着点儿动静,在马车上太吵,我现在也有点儿耳背,没听清楚,你听见没?”
“哟,老爷,我在城里头,没听着啥动静啊。”
说话间,就见前面的一匹白马,突然间尾巴一甩,“噗”地放了个屁,旋即挤出两颗粪蛋子。
“死畜生!”白宝臣不禁皱起眉头,恨恨地说,“这马车不舒服,还一股子臭味儿,等我买的那台德国汽车运回来,早晚换了!”
“老爷说的是,老爷说的是!”
奉承过后,储良生不禁催促道:“老爷,时辰差不多了,商会那边,已经去了不少掌柜了,咱们——也赶紧出发吧?”
“嗯。”白宝臣这才放下心来,“走吧。”
一声令下,车夫立马挥鞭进城,储良生便跟着其他打手,一路小跑着护送老爷前往商会开会。
昨晚动静虽大,白家也死了不少崽子,但时不可待,世事不会因一人、一家之变,而驻足等待。
白宝臣想要继续巩固白家的地位,商会会长的位置,必须要争,而且本就是势在必得,更没必要放过。
马蹄轻快,进入小西门后,在内城里左拐右拐,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奉天联合商务总会的大楼门前。
明明是公共场所,周围竟也站着几个白家的崽子。
白宝臣挑开门帘,被储良生搀扶着下了马车,点了两个手下,说:“你们俩,跟我一块儿进去,其他人在门口等着,要是少爷那边有消息,就直接进去通知我。”
众人应声领命。
直到白宝臣的身影走进商会大楼,大伙儿紧绷的神情,才终于松弛了下来,便在一处抽烟闲谈,说着一些“幸好昨天晚上没让我去看大宅”、“可算是躲过一场劫”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如此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忽见不远处有个爷们儿冲这边猛冲过来。
却见此人,蓬头垢面,似是一个亡命之徒,破衣烂衫,跌跌撞撞,端的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众打手神情戒备,连忙并肩成排,厉声质问:“站住!干啥的,跑什么跑!”
没想到,那人开口就喊:“老爷呢!我要见白老爷,出事儿啦!”
储良生皱起眉头,定睛细看:“诶?你不是纺织厂的老郑么?”
…………
奉天联合商务总会,大楼会议室内。
熟悉的红漆长桌横亘在屋子中央,各行各业,有点名望、且愿意为白家马首是瞻的掌柜都在,大约十几人,只是不见裁缝铺的冯保全,还有广源钱庄的苏文棋。
白宝臣志得意满,坐在主位,身后有手下护卫,心中料想苏家必定是自知不敌,羞于参会。
“各位,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白宝臣清了清嗓子,手里依旧转动着两颗铁球。
“想必,你们当中,很多人已经知道昨晚的事了。‘海老鸮’想要扳倒我,让周云甫东山再起,扰乱咱们奉天商界的清朗局面!”
众掌柜默默听着——不然咋整,你说是就是呗!
“但是,结果呢?你们也看到了,我白宝臣还坐在这,他周云甫呢?吓得连影儿都找不着!‘海老鸮’呢?熟了!”
没人敢搭话,有的得了好处,有的受了威胁。
“当然,不得不说,我们白家这次也受了点损失。”白宝臣开始起高调,“不过这不重要,为了奉天商界的繁荣,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今天咱们要在新任总督上任以前,决定好下一任商会主席的人选,各位……”
话还没说完,这回终于有人接茬儿了。
“白会长劳苦功高,理应继续连任!”
“对对对,要不是白会长坐镇,咱们哪有今天呀!”
“我不管别人说啥,莪这一票,早就准备好了,那就是白会长!我凭的不是自愿!我凭的是俩字儿——良!心!”
耳听着众掌柜的反应,白宝臣心里美完了,可按传统礼数,还需“三辞三让”,便又故作矫情地磨叽了一会儿。
直到“逼不得已”,白宝臣才终于叹息一声,呵呵笑道:“承蒙各位抬爱,实在惭愧,既然如此,那我白某,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老逼登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
未曾想,刚一抬腿,却不小心踢到了桌下的什么东西。
忍不住低头去看,竟一捆二尺见方、草黄色的麻面纸包?
“这是什么玩意儿?”
白宝臣喃喃低语,旋即猛然惊醒,顿时只觉得头皮发麻,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疾声尖叫!
“有炸弹!”
话音刚落,瞳仁中炸开一点火光,耳听得震天巨响!
“砰——轰隆隆!”
红漆长桌顷刻间四分五裂,在座的掌柜近乎同时被冲击倒地。
白宝臣身后那两个护卫,纵使身手再好,也被震得耳鼻喷血,栽倒在地上,强忍着剧痛,睁开眼睛,却见整间会议室里,霎时间烟尘四起。
紧接着,就听窗口“砰砰”两声,无数玻璃碎片“刷啦啦”散落一地。
江小道身着黑衣黑裤,翻窗跃下,就地一滚,随后站起身,二话不说,掏出手枪,当即将两名白家打手击毙。
来到白宝臣近前,却见那老东西双腿已然被炸碎,腹部开裂,脏器流了一地,却还未死透。
“老登,记住我的脸,要是还有下辈子,我再杀你一遍!”
言罢,江小道径直将枪口抵住那老东西的眉心正中。
白宝臣奋力挣扎,似乎不甘心,还想说点啥。
“砰!”
一枪毙命。
江小道还不算完,枪不离手,冲着瘫倒在地上的其余掌柜,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接连开枪,枪枪爆头。
冷血无情,犹如厉鬼索命!
连毙了十个将死未死之人,弹夹空了,却还剩一个人。
典当行的严掌柜座位最末,受到的波及最轻,几乎没受多大伤,起码脏器没有外露,只是被震得头晕目眩,双腿瘫软。
“少侠……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啊!我、你……这里面没我的事儿啊!你放过我,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江小道换上弹夹:“你出去,昭告全城——杀人者,江小道!”
严掌柜幸遇大赦,先是愣神,旋即连忙磕头如捣蒜。
“多谢少侠不杀之恩!多谢少侠,多谢少侠!我一定照做!”
严掌柜一边说,一边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他是万万没想到,刚一转过身,就听“砰”的一声,子弹便从后脑贯穿他的头颅。
江小道在窗边放下冒着硝烟的枪口。
烟尘弥漫的屋子里,秋日的阳光从窗口照下,变成一道道光柱,把他的身形、面貌笼罩起来,仿佛剪影。
“傻逼,说了你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