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初雪。
北大营新军兵临城下,巡防营旧军固守城门——奉天戒严。
即便如此,咨议局召集各界代表开会的消息,仍旧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人人都在观望。
保皇与革命,两派首脑,头一次面对面,相视而谈。
二十几人,一张桌,动动嘴,便要决定奉天乃至整个关外,是战是和,何去何从。
两边都声称为了天下百姓,可与会者,尽皆非富即贵,竟无一个百姓。
苏家作为奉天钱庄生意的代表,自然也在其中。
会议开了一整天,便是吵了一整天……
直至天光渐暗,众人才在一片惊呼声中草草散会,竟相冲出咨议局大楼。
门口台阶上,新雪落了薄薄一层,只眨眼间的功夫,就被踩成一道道乌黑的雪泥。
路面湿滑,代表们前拥后挤,惊慌失措,支开两条胳膊,倒腾着小碎步,趟水踏冰,尽显狼狈。
偶尔有人摔倒,也顾不得疼,只管仓皇着爬起来,奔向停在街对面的各家马车。
家家马车前头,都挂起灯笼,串儿铃声响,便在雪地上碾出无数蜿蜒扭曲的车辙,像烟花似的,沿着奉天城大街小巷,带着流言蜚语,四散开来。
不用多说,今晚过后,咨议局方才发生的事儿,必定闹得满城皆知。
苏文棋身穿棕色风衣,硬着一张脸,匆匆走出大楼,和其他人一样,钻进自家马车。
老马喷了個鼻响,踏步朝城北走去。
一路无话,到了广源钱庄城北分号,钱伯顺牵马来接。
“少爷,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会开得咋样啊?”
苏文棋不置可否,但从神情来看,却是不容乐观。
“伯顺,去找老陈,让他带着新账本过来见我。”
说完,他便闷不吭声地穿过院子,推开房门,走进客厅。
屋子里和平常一样,炉火烧得正盛,凭借这点暖意,摆在四处的绿植盆栽,勉强还没败落。
苏文棋捡起地上的炉钩子,挑起两块黑炭,拨进炉内,又添了两根柴,随后搬来一个马扎,坐在火堆旁边烤火搓手,静静等待。
直到新炭燃烧起来,敲门声才终于响起。
“进。”苏文棋说。
老伙计陈忠抱着一摞新账,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低声说:“少爷,你要的账本。”
苏文棋抬手接过账本,小臂长短,足有两指厚,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全都拿来了?”
“全都拿来了。”
苏文棋默默点头,看了一会儿眼前的炉火,把心一横,忽地从账本上扯下几页,丢弃在新烧的木炭上。
淡黄色的纸张落在炭火上,先是开了一团黑,随后便“呼”地燃烧起来,化成一缕青烟。
陈忠猛地乱了方寸,忙问:“哎,少爷,你、你这是干啥呀?”
苏文棋继续撕账去烧,淡淡地回道:“祸不及家人,没多少时间了,你赶紧去把老账补一补吧。”
“少爷,是不是刚才开会——”
苏文棋摆了摆手,不愿多谈。
陈忠见状,心下会意,便只好答应一声,扭头出门,回柜上去了。
苏文棋兀自焚烧账本,火势很旺,但倒映在眸子里,却显得有些黯淡。
噼噼啪啪的声响,屋子里腾起白烟,呛鼻辣眼,记忆随之回溯……
…………
拨开眼前烟尘,咨议局会议室里,横亘着一张黑漆长桌,各界团体代表,连同当局大员,分列左右。
首先浮在眼前的,是一张皱纹横生的老脸。
须发皆白的赵总督,宦海多年,稳如泰山,眼神中自有几分老辣,左手边是手握旧军重兵的张老疙瘩,右手边则是智囊袁金铠。
对面是两个年轻人,眼里有光,但稍显浮躁。
魏天青一身戎装,举止干练;张龙则是西式装扮,戴副小眼镜,上唇蓄着一把大胡子。
会场里的声音,渐渐真切起来。
“砰!”
张龙不过二十七八岁,年轻气盛,拍桌瞪眼,手掌下压着的,是“奉天国民保安会”的名单和宗旨。
“赵总督,你这是什么意思?保安会要是像你这么整,干脆叫‘保皇会’得了!光复东北的事儿,在这宗旨上,你只字未提,那还谈什么?”
党人们交头接耳,低声附和。
赵总督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既然叫‘奉天国民保安会’,自然旨在‘保境安民’,至于什么光复不光复的,不是保安会的初衷。”
“荒唐!”张龙朗声道,“保安会旨在呼应南国革命,你这样做,是倒行逆施!这名单上面,各个要职,全都给了你们自己,连各地分会会长,也由现任官员出任,那这保安会,还有什么意义?”
“张龙先生,那依你的意思,应该怎么办?”赵总督明知故问。
张龙就坡下驴:“很简单,各个要职,该由我们党人出任!至少,也应该平分掌权!”
赵总督抬起眼皮,笑了笑,问:“原来如此。那敢问张先生,时至今日,可曾管理过一府、一县、哪怕是一个村子?可有任何为官经验?”
张龙愣住:“这……这倒没有。”
保皇派低声讪笑。
赵总督却忽然严肃起来,语调拔高了不少。
“没有?我猜也是没有!张龙,老夫从政数十年,每到一处,必开新政,兴办实业,时至今日,也不敢说治理有术。以你的资历,凭什么要求身居要职,我凭什么相信你们能把奉天治理好?”
一番话,有理有据,就连党人那边,也不禁汗颜。
张龙被噎得够呛,气势上仍然不服:“你们倒是有经验,也不看看,把这国家治理成了什么样子!丧权辱国的条约,签了多少?”
言罢,党人又群情激奋起来。
赵总督没法否认,却懂得避重就轻,反客为主。
“列强环伺,朝廷用兵不利,条约丧权,也是属实。可老夫倒想问一句,你们要是成功了,这些条约,你们是认,还是不认?”
刚刚起势的党人,瞬间又没了气焰。
没办法,条约,该认还是要认,否则列强必定出兵干预,维护清廷。
张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跟左右商量了几句,方才惊醒过来。
“赵总督,你们不要混淆是非!这些条约,归根结底,是清廷弄出来的烂摊子,罪不在我们!眼下要救国,必须推翻皇权,以新思想,建立民——”
“新思想?”
赵总督冷笑一声,从手边拿起一份报纸,在桌面上摊开,用手指敲了敲。
“你们这些逆党,除了朝廷编练的新军以外,都是些什么人?自己看看!三教九流,江湖帮派,南国谋乱,这些地痞流氓,都进了衙门里作威作福,你们指望他们救国?他们懂什么新思想?只会坑蒙拐骗,鱼肉百姓!”
这话又是不争的事实。
南国光复,哥佬、三合、青、白、洪尽皆出力,仗着些许功勋,原本只能在暗地里活动,如今却堂而皇之、招摇过市,甚至许多地方,上自都督、下至微职、以及军队大小官职,无一不是江湖帮派。
立公口、开山堂,称兄道弟,嚣张跋扈。
历朝历代,江湖帮派,何曾有过这么风光的时候,甚至要改堂口,入仕途?
张龙不甘示弱,说:“唤醒百姓,需要时间,一时混乱,那也是在所难免,只要假以时日,必然——”
“天真!”赵总督勃然大怒,“假以时日,谁会给你们时间?你们这些人,有几个跟洋人打过交道?列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巴不得我们是一盘散沙!你们这些逆贼,跟东洋人在一块儿眉来眼去,实乃引狼拒虎,亏你们想的出来!”
赵总督年近七十,出身官宦世家,“忠君”二字,早已刻在了骨子里,却也无碍于其强国心愿。
每到一处,必定开辟新政。
正因如此,倒清一派才对其抱有幻想。
十几年总督生涯,可不是盖的,寥寥几句话,就把张龙等人说得哑口无言,唬得革命派连忙轻声商议起来。
“赵总督,你刚才所说的,关于江湖帮派的事儿,据我所知,孙先生不会将大权交给他们。”
保皇派一阵哄笑,纷纷质问:“孙大炮能调几省的兵?又有多大权?恐怕是谁也指挥不动吧?”
赵总督却道:“果真如此,那就是卸磨杀驴,你们日后必乱!”
“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保皇派又嘲弄起来,“南国名义上是光复,可实际上呢?各自为政,连军饷都要凑不出来了,还说不乱?”
张龙太过年轻,耍嘴皮子,怎么可能是这帮老油条的对手,当下心里便愈发焦急,干脆不再讲理。
“随你们怎么说,倒清乃是大势所趋,民国必将成立!”
“只破不立,空谈误国!”
赵总督将桌上的旧报纸推到张龙面前,指着上面一张模糊的照片,说:“我问你,这是什么?”
张龙耿起脖子:“铁血十八星旗!”
“既然你知道这面旗,想必肯定也知道这面旗的含义了?”
张龙哑然。
赵总督旋即扫视会场众人:“我问你们,按他们的说法,这关外河山,可在这十八星里面?嗯?不止是我关外,漠北、西北、吐蕃,可在这十八星里面?难不成,你们要将天下四分五裂,去当外国人?既然悬了十八星旗,又来关外作甚?张龙,你自己也是旗人,对此,你又怎么解释?”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
其中,尤以关外本地倒清一派,最是无法接受。
这一派中,也不少人和张龙一样,本就是旗人,原想着声援南国,却不料自己竟被排除在外,于情于理,实难接受。
新军协统魏天青,一直闷不吭声,到了此时,也终于坐不住了。
“赵总督,你不要挑拨离间,十八星旗,只是一时举措,现在已经改了,四族融汉,归为一体,你这是妖言惑众!”
“哦,原来现在已经改了呀!”
赵总督突然怒拍桌子,高声喝道:“可见你们这帮逆贼,根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朝令夕改,过河拆桥,哪有什么理念?你们要是成功,国家必乱,百姓必苦!”
“我们这是时时革新!”魏天青说,“赵总督,你也算是能臣,操办新政,也有功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要是再让清廷掌权,国家必亡!”
“放肆!魏天青,你也食朝廷俸禄,公派留洋,今不思报效皇恩,反倒跟这些乱臣贼子厮混一处,你也配这一身戎装?”
“魏某只忠于天下,不忠于一人!赵总督,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再倒行逆施,一昧愚忠!”魏天青义正言辞。
“荒唐!”赵总督反唇相讥,“忠,就是忠,何来愚忠之说?忠心必愚!你本是个军人,服从即是天职,还敢在这里狡辩是非,妄论忠心?”
张龙按捺不住,又说:“赵总督,你要是这样说,就没得谈了!奉天百姓,要是遭遇战火,你就是罪魁祸首!”
然而,赵总督眼里,却根本没他这个年轻人。
“魏天青,关外不比关内,日俄两强,俱是狼子野心。在座的各位,难不成都忘了庚子年的事儿了?奉天若起战事,那两国必定趁虚而入,这千古骂名,你们谁能担待?”
不论立场如何,赵总督身居要职,对时局判断,必定高出众人一等。此话一出,倒清一派,便又举棋不定,迟疑起来。
说且说不过,没想到赵总督还有后招。
只见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口里扯出一张电文。
“魏天青,既然你志向远大,关外偏隅一地,也留不住你。幸好,朝廷已经决定,撤销你第二混成协协统之职。”
原来,这赵总督与钦差大臣方大头私交甚好,为稳住关外大局,早已应允撤销了魏天青的军务。
北大营新军,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魏天青跟张龙两个,密谋起事,三番五次被手下告密。
新军各营,净是方、赵二人的心腹,本来就难于调遣,如今魏天青被掳去兵权,更无威信可言。
张龙年轻,一腔热血,却头脑简单。
辩论,辩不过老赵;弄权,更弄不过老赵。
咨议局一场会议下来,保皇派不仅岿然不动,甚至不少倒清派都被当场说服,可谓大败亏输。
眼瞅着形势不利,魏天青与张龙恼羞成怒,霍然起身,看那架势,似乎又拿出舍得一身剐的气势。
可就在此时,坐在赵总督左手边的张老疙瘩,也跟着站起身来。
紧接着,会场的安保人员,顿时应声掏枪,把会场团团围住。
一时间,举座皆惊。
只见那张老疙瘩双手叉腰,卡住腰带,端的是满身匪气。
“都别乱动!嘿嘿,我老张,只是个俗人,你们刚才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也听不懂。我这人呐,脑袋里就一根筋,只知道领兵打仗,保护大帅安全!在座的,都是朋友,可我手上这家伙,却是天生的王八蛋,六亲不认!”
说完,张老疙瘩便掏出配枪,一把按在桌面上。
“啪!”
……铁炉内,一根老柴烧断。
回忆戛然而止。
苏文棋烧掉最后一页账,屋子里的浓烟,总算散去了不少。
他的容貌,也跟着渐渐清晰起来。
少倾,炉火塌下去半分,漆黑的木炭烧成了苍白的灰烬。
苏文棋叹了一口气,情不自禁。
如今,他有点儿惶惑了。
多年以来,他暗中资助辽东盟会,为了倒清,给张龙等人掏钱无数,不计得失。
本以为,他们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至少也该有所应变,而不至于被赵总督三言两语便噎得喘不过气来。
可今日一见,净是天真烂漫。
没有铁血,没有果决。
苏文棋心明眼亮,心里的失望溢于言表。
他没法自欺欺人,他从张龙等人身上看到的,不止是幼稚和无能,还有软弱和局限,而这些将会使许多鲜血,付诸东流。
救国之道,不在其中。
苏文棋眼下要做的,就是尽快与家族切割,争取不去连累家人。
能否做到,他心里也没底。
正在哀哀苦想的时候,房门声再次敲响,钱伯顺看出少爷心乱,战战兢兢地走上前,轻声说:“少爷,司督阁那边,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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