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关,会芳里。
夜幕初降,月出东山,刚刚到了掌灯时分。
闹市街心,依旧车水马龙,百姓本来就盼着回归太平日子,南北议和的消息传开以后,省城紧张的局势稍有缓和,商业便又迅速活泛起来。
要是留心观察,甚至能在大街上看见不少党人,一个个剪了辫子,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
尽管议和谈判还没最终敲定,但从他们得意的神情来看,似乎革命已然成功,左右顾盼、举手投足时,便每每流露出救世主的做派,并沉浸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中沾沾自喜。
听说,张龙他们已经回来了,正聚在妓院和烟馆里,大谈救国之道。
墙根底下,三两個小叫花子,远没有这么大的志向,他们只在意下顿饭吃什么。
“老爷,可怜可怜吧。”
李正西一边佯装乞讨,一边紧盯着“会芳里”门口的动向。
小石头蹲在身旁,闷闷不乐,时不时用手指抠两下地上的泥沙、碎石。
他就算在不懂事儿,眼下也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正在被迫参与监视赵灵春。
他不明白此举的意义,但仅凭直觉也能猜到,大嫂跟赵灵春有仇,而他先前无意间说起的一段经历,在李正西眼里,成了重要的口供。
对此,小石头有点儿愧疚,有点儿自责,尽管他连赵灵春叫什么都不知道。
但不知者无罪,这也不能怪他。
事实上,如果赵灵春足够机敏,她就理应发现,“会芳里”街对面永远坐着几个小叫花子。
要是她肯再花点儿心思,哪怕多留意一眼,她就更应该发现,小石头也在其中,只要多嘴问一句,便能从中发现端倪。
可是,赵灵春的眼里,只有来来往往的嫖客,以及他们手中的钱财、首饰。
那天晚上,她之所以给了小石头一块大洋,其实只是在告密过后,临时行善,以求神佛保佑。
除此以外,她从未对叫花子施舍过一分一毫,更没有过半点关心之举。
小石头这边却忧心忡忡,生怕自己害了赵灵春。
“啪!”
李正西打了个响指,中断了小石头的痴想。
“小石头,你别老拉了个脸行不行?你不是稀罕那窑姐儿么,让你天天在这看,你还不高兴啊?”
“高兴,高兴。”小石头苦笑了两声。
话虽如此,可自从见过大嫂以后,他就被小西风时刻带在身边,说是要保护、照顾,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身自由,想去暗中通告赵灵春都没有机会。
眼下,小石头魂不守舍。
“会芳里”门口的赵灵春也同样如此。
她开始热衷于迎宾送客,因为大堂里的人越多、越热闹,她就越有安全感。
娼馆向来是消息灵通的地方,从嫖客们的口中,赵灵春已经渐渐理清了法轮寺荒庙一案的来龙去脉。
白家倒了,江小道尚在。
如今省城戒备稍显松懈,赵灵春孤身一人,又不拖家带口,要是铁了心想跑,早就应该有所行动。
可她却总是犹犹豫豫,抱着侥幸心理。
每当黯然度过一天,赵灵春就忍不住自欺欺人——也许,江小道不知道呢?她要是知道,为什么昨天不来抓我?
答案其实很简单。
她还活着,只是因为江小道先前要用她去勾白家上套,随后又是拜靠山、又是访苏家、又是救许如清,又是杀白国屏,虽然布好了眼线,却一直没腾出功夫动手。
或许,赵灵春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三番五次犹豫不决,不是因为傻,而是因为贪。
她把逃出奉天的期望,寄托在来来往往的嫖客身上,盼着有个男人能带她走。
而这个男人,最好能有点钱,再有点权,当然还要把自己当成心头肉、手中宝,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享受余下的生活。
因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愿意卖弄风骚。
“呀!刘二爷,来啦!你可有好长时间没上我的盘子了。嗐!我现在只是代班,又不是不做了,该接客的时候,也得接呀,你可得给我捧捧场。”
“哟!钱掌柜,快屋里边儿请,我听说你家的买卖,在安东还有分号呐?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去过安东呢,啥时候要是有机会,你带我去玩玩儿呗。”
“孙少爷,来来来,快请坐,今天我高低得陪你喝一杯……”
凡此种种言行举止,免不了被其他姑娘看在眼里,于是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二楼的回廊上,冲她指指点点。
“啧啧啧,你们看那丫头的骚样儿!看见老爷们儿就跟走不动道似的,好像巴不得赶紧傍个大款,把她给捞出去。”
“可不是么,人家钱掌柜都六七十岁了,老头儿来咱们这,哪回都是听听曲儿,喝点儿酒,乐呵乐呵也就拉倒了,就这,她还往人身上贴,什么玩意儿啊!”
“我看她是想瞎了心,她连咱‘会芳里’的头牌都不是,就那大脚丫子,还想给人出去做小,出去做梦去吧!窑姐儿出去做小,一千个里头也找不出一个呀!”
“出去那一个,多半还没啥好下场,整不好反而更遭罪!”
话糙理不糙,事实也果真如此。
赵灵春极尽媚态逢迎,什么花活儿都愿意陪客人玩儿,可换来的却只是老少爷们儿在床上的几句敷衍。
费尽口舌,接连忙活了几个晚上,依然没有人愿意接盘捞她出去。
赵灵春自觉没趣,渐渐没了信心,便在心里盘算着把首饰卖了,换些盘缠跑路,另寻别处,从头开始。
只可惜,在风月场里浸淫十年,她早已不再是镖局的女儿,富贵窝蒙了玲珑心窍,温柔乡蚀了铮铮铁骨,死到临头,还放不下这些身外之物。
这念头刚一萌生,竟然就暗自心疼起来。
那么多首饰,她个个都喜欢,都戴出感情了,怎么忍心卖掉?
正在愁眉苦脸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如洪钟巨响般的声音。
“灵春儿!”
这一嗓门儿,动静太大,仿佛整个大堂的杯盘都跟着微微晃动了一下。
“会芳里”顿时鸦雀无声,嫖客和姑娘们的笑声戛然而止,福龙手中的茶壶悬在半空,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侧目观瞧。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赵灵春背对着大门,猛地愣了一下,待到反应过味儿,便立马兴致冲冲地转过身去,一双眼睛忽地亮了起来。
却见门口处,正赫然站着一个面堂发黑、双唇发紫的壮汉,身穿一身崭新笔挺的巡防营军装,腰上别着一把手枪,左右各站着两名护卫。
好一个莽夫归来!
“呀!是你,王管带!”
“哈哈哈哈哈!”王延宗放声大笑,“可不就是我么,除了我,还能有谁?”
大茶壶福龙连忙快步迎上前,笑道:“哎唷,王管带,你可老长时间没来了,今儿咋有功夫过来捧场了?”
王延宗大手一挥,豪放道:“党人逆贼,犯上作乱,赵总督和张统领急需人手,爷们儿我,乘风而上,官复原职啦!”
话音刚落,大堂里立马就有人带头喝彩。
“王管带英雄盖世,理当官复原职,如今正是立功的时候,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来来来,我好事起个头,大伙儿一块儿敬王管带一杯!”
王延宗大笑着摆了摆手,两三步走上前,一把搂住赵灵春,却道:“哥几个别挑我礼,好不容易抽空来一趟,咱们待会儿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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